修車行老板捏著那半包紅塔山,額頭上的汗往外冒。
這裡連三歲小孩也會被教,絕不準在這條街惹事——幾個牽頭辦黑拳賽的武館,就開在不遠的地方,那些人動手甚至不用水管。
聞楓燃連命都不要了,跟那群水蛭一樣扒著人吸血的混混扭打在一起的時候,這些人其實就在不遠處,抱著胳膊旁觀。
聞楓燃的身手不錯,這回終於見了血,以後隻要輕輕推一把,就知道要怎麼狠。
這些人對聞楓燃很滿意,打算讓他去打成年的黑拳賽,但聞楓燃昨晚居然沒去。
昨晚逃了拳賽,今天還要送弟弟上什麼學。
搖錢樹要跑,可沒那麼容易。
“傻小子,快跑!”修車行老板從牙縫裡往外擠字,狠命扯聞楓燃,“上車,你會開車吧?開著車快點跑,能跑多遠跑多遠!”
那個叫莊衍的居然下了車,帶著孩子去跟那幾個人講道理。
——和那種人能講什麼道理?!
就該先帶小崽子跑啊!
連那一堆改裝的豪車都能跑贏,沒道理跑不過這幾家黑武館吧?
就算這些人惱羞成怒,又要殺雞儆猴,應該也不至於對孤兒院那群無依無靠的孩子下手,再怎麼說也先顧眼前……
聞楓燃被他扯得一晃,沒走,踩著自行車後腳撐,讓那輛寶貝自行車立穩。
他把小傻子抱起來,放進了修車行老板懷裡。
“你乾什麼!”修車行老板胳膊上多了個孩子,快急瘋了,“要管你自己管,拿走拿走——”
聞楓燃說:“老板,自行車送你,抵排氣管。”
修車行老板皺緊了眉,胸口反而騰起濃濃不安,一把沒抓住,眼睜睜看著聞楓燃走過去。
少年的身板還單薄得明顯,瘦得能看出骨型,拳攥得太緊,肩背微微戰栗。
那雙眼睛的光往深暗的漆黑裡滲,陽光很烈,一根電線的影子落在他臉上,像是割開一道口子。
四周的視線越來越多,驚恐的,不安的,怕惹火燒身的,彆有用心的。
孤兒院沒了聞楓燃,就是等著叫人撕扯的肉。
修車行老板其實知道聞楓燃跑不了。
成年人的本能,會在實在沒得選的時候忍著痛和良心趨利避害,但少年心性凜冽,鮮血淋漓不知回頭。
“這是我經紀人。”聞楓燃走過去,對武館的人說,“你們有事和我說,他什麼都不知道。”
這些人沒哄堂大笑,反倒愈發有了興致,頗為興奮地上下打量他:“經紀人?要當明星啊?”
聞楓燃攔住假經紀人和他家的漂亮小孩。
他在發抖,但藏得很好,尖銳的耳鳴聲淡了,能聽見隔著一條街的喇叭聲。
一道高牆隔開兩個世界,對麵是車水馬龍的主乾道,這邊石板早被超載的車壓裂,路旁全是小攤小販,臟水橫流。
“好啊,有的是人喜歡看明星打拳,拴著鐵鏈子在籠子裡,打到爬。”
為首的拳師在脖子上比劃了下,笑著去捏聞楓燃的下巴:“長得不錯,是個好苗子。小子,你要真成了明星,分成給你提一點五……”
聞楓燃“啪”地一聲重重打開了他的手。
那人臉色驟然陰沉,爬在臉上的疤猙獰起來,盤踞在陰影裡。
像是條蜈蚣。
深秋了,風卷過樹梢,一片叫霜打過的紅楓葉打了個圈,曳著墜下來。
那隻被打開的手收回去,按著手背慢慢揉了揉,活動了兩下手腕。
聞楓燃嘴裡咬得滿是血腥味,他拚命逼著自己繼續還手,可在武館被打得人事不省、揪著頭發往台階上撞的恐懼扼著喉嚨,像是真有條鐵鏈拴住手腳。
他像是忽然被抽離了身體,第三視角在看著自己渾渾噩噩挨打,看著那隻能砸碎不知多少磚頭的手高高舉起來,看著一個不大點的影子——
看見那個拳師抬腿要踹假經紀人家的漂亮小孩,聞楓燃腦子裡像是被針狠狠紮了下:“彆動他!”
聞楓燃不要命地衝上去,抓住那塊早就看好了的灰青色硬磚頭,閉著眼睛重重砸下去,他甚至聽見了自己手臂骨頭用力過度的咯吱聲。
砸了個空。
手上揮空的力道反饋很明顯。
聞楓燃抱著那個漂亮小孩在地上滾了一圈,手臂牢牢護著小孩,踉蹌著爬起來。
他攥著什麼也沒砸著的磚頭,紅著眼睛喘粗氣,有些發愣,看著遠比自己狼狽、遠比自己滾得遠,撞翻了好幾個攤子的剽悍拳師。
……整條街都在這幾秒裡靜了靜。
拳師掙紮了兩下想站起來。
一條凍魚晃了晃掉下來,又把他咣嘰砸回去。
另幾個跟班木頭樁一樣呆在原地。
漂亮小孩掛在他胳膊上。
精致得像個年畫娃娃一樣的小臉滿是嚴肅,比他還處變不驚,抬起小手給他了個大拇指。
聞楓燃:“……”
“不,不是。”大野狼臊了個大紅臉,結結巴巴解釋,“不是我。”
不是他用磚頭把人拍飛的。
……
他剛還懷疑是這小孩鋼筋鐵骨十萬馬力,把人給撞飛的呢。
首先得排除錯誤答案吧。
假經紀人的腿不好,昨天奔波肯定是真累到了,今天用了手杖,斯斯文文站在不遠處合理避險。
不論怎麼看都不太像。
包子鋪老板娘和麵是一把好手,但也應該沒有這種深藏不露的本事。
賣花布的老板娘應該也不對。
修車行老板……修車行老板正在全力控製小傻子,不太成功,胳膊上已經被咬了一排牙印。
……唯一的正確答案,就隻剩下“漂亮小孩深藏不露,原地起飛,撞飛邪惡壞拳師”了。
輟學前就讀於初中二年級、看武俠小人書無數的血紅大野狼,在除了這個答案無法解釋的靜默氣氛裡,看著假經紀人家的離譜小孩,陷入了無法言明的隱隱敬畏。
但漂亮小孩好像也非常認定,是聞楓燃用那塊磚頭把人拍飛的。
為此,還把地上的楓葉撿起來仔細擦乾淨,彆上一枚小彆針,給聞楓燃頒發了“英雄勳章”。
漂亮小孩麵無表情,整理好衣服,自己回了假經紀人身邊。
那雙黑眼睛冷淡沉穩,從他胳膊上蹦下去的時候,有種“不用謙虛、做得不錯”的特彆威風一方大哥的氣勢。
聞楓燃顧不上太多,捧著帶彆針的楓葉屏著呼吸裝口袋裡,把磚頭扔了,擦著手過去接小傻子。
小傻子嗓子都哭啞了,被修車行老板不小心掉地上了好幾次,出門前仔仔細細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會兒又成了個小泥球。
“沒事沒事,沒事啊,哥這不沒事嗎。”聞楓燃不嫌臟,把小傻子抱過來,“好好不怕,不害怕啊。”
小傻子情緒失控起來,根本無法交流溝通,哭喊咬人拚命掙紮,大人都要頭疼不已。
聞楓燃一點也不生氣,任他咬任他踹,把人抱在懷裡晃著拍著小聲哄,耐心地一遍一遍重複“沒事啊沒事嘛”。
他抱著尖叫個不停的小傻子,向修車行老板道謝賠禮,後者冷哼一聲,扛著他的自行車冷酷走了。
聞楓燃苦笑了下,有點不舍地跟自己的自行車道了個彆,又重重咬了咬腮幫子,把有點渙散的意識拉回來——事還沒完。
不光沒完,還鬨得越來越大了。
他得接這個場子,得讓這些人記恨他,記恨他一個。
不能牽扯假經紀人和他家小孩,不能牽扯孤兒院,不能牽扯修車行的老板。
聞楓燃狠了狠心,他又去撿起那塊磚頭,拎起來握了握。
聞楓燃領著小傻子去找穆瑜,喉嚨艱難地動了幾下:“你——”
“沒關係。”
假經紀人點了點頭,把小傻子接過去:“我找個台階,照顧得過來。”
聞楓燃:“…………”
他進化了。
他已經能從這樣一句簡單的話,自動填詞並擴句了。
#沒關係,隻不過是昨天累到了,腿有點不舒服#
#雖然腿不舒服到必須用手杖,但也可以找個冰冷的台階,坐在又濕又冷的台階上等你#
#隻不過是同時再帶一個會撞飛人的崽、一個哭起來會玩命踹人玩命咬人的崽,雖然身體不好腿也不好,但是能照顧得過來#
血紅大野狼被愧疚劈裡啪啦砸中,張著嘴說不出話,估計今晚睡不著,還得坐起來咣咣給自己兩拳。
餘光又瞥見熟悉的笑意,聞楓燃快急哭了,氣急敗壞蹦著炸毛:“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你走你的,回來接我乾嘛?你知不知道——”
假經紀人的手搭在他肩膀上,輕按了下。
帶著哭腔的少年嗓音跟著一滯。
穆瑜攬著他的肩,讓他轉向那個狼狽不堪爬起來的拳師,溫聲問:“在怕什麼?”
聞楓燃愣住:“……什麼?”
在怕什麼?
聞楓燃不知道。
他隻是聽見這句話,骨頭裡就跟著本能地狠狠一悸,有什麼往外鑽,卻沒能答得上來。
穆瑜並不準備要他立刻給出答案,隻是依然將手放在聞楓燃的肩上。
十三歲的孩子,骨質瘦削得近乎鋒利,不自覺地微微打著顫。
像抵死掙紮,也似不甘絕望。
係統去做了確認,在原本的世界線中,聞楓燃在成名之後,依然被這些人所牢牢轄製。
就如那個拳師所說的,有的是人喜歡看明星打拳,喜歡看外麵光鮮亮麗的人物在黑不見底的深淵掙紮,拴住鐵鏈戴上鐐銬,躺在血汙裡奄奄一息。
聞楓燃能被牽製的理由太多。小傻子,孤兒院的孩子,幫過他的店鋪老板。
他要錢,所以要當明星,可他的過去經不起扒,一身把柄滿是破綻……於是隻好飲鴆止渴。
飲鴆止渴,一步深淵一步人間,黑拳賽有個戴麵具的漂亮明星,打架不要命。
聞楓燃嘗試和這些人割席,是在他十九歲那年,因為他聽說直係親屬有犯罪記錄影響前途……他是小傻子的監護人。
地頭蛇並不如想象中那樣好壓製,這些人做事下手狠辣利落,又懂得打通關節,罕少留下證據把柄,真鬨大了就找人頂罪,狡詐到滑不留手。
原世界線,老片兒警的家就燒在他們這些人手裡,沒了愛人,沒了個乖巧懂事的小姑娘。
聞楓燃試著遠遠躲開,隻寄錢回來,然後他遭到了警告——孤兒院的孩子們被拐丟了。
那些小孩被他保護得太好,不知險惡,又太心疼他,一心要幫哥哥的忙。
在醫院的太平間,聞楓燃看著成真的夢魘,尖銳耳鳴吞沒世界。小傻子被白布蒙著,不哭不喊不尖叫不會動不會醒,安靜乖巧,破爛衣服沾滿血和泥,藏著不肯交出的幾塊錢。
破破爛爛的、要給哥哥的幾塊錢。
……
“我害怕……”
聞楓燃死死抓著穆瑜的袖子,他和自己的聲音一起在打顫,他聽見自己碎開的聲音:“我害怕,我夢見——”
“是夢。”穆瑜問,“對嗎?”
聞楓燃在他手臂間怔住,蒼白著臉色,恍惚抬頭。
……對。
是夢。
他從懂事起,就在做數不清的噩夢。
夢裡的弟弟妹妹丟了,有時候是被拐走,有時候是出意外,有時候是過馬路的時候被車碰了,有時候是被領養以後的家庭虐待折磨。
小傻子最讓人擔心,又不會說話,又不會照顧自己,情緒一旦失控,除了他根本沒人能哄住。
原世界線裡,聞楓燃在一次綜藝節目中做過測試,醫生說他有重度的焦慮症,必須入院治療。網上質疑聲頻頻,都覺得是作秀——這麼年輕,事業一帆風順,好好的怎麼會焦慮。
“我們來整理思路。”穆瑜的聲音溫潤沉靜,“現在有哪些問題,讓你非常擔心,擔心到害怕?”
聞楓燃無聲咽了下。
他覺得現在不是談心的時候,可搭在肩膀上的手實在太穩定有力,暖意透過衣服源源不斷地滲進來。
“我,我怕我弟弟,挨欺負。”聞楓燃下意識說,“除了我,沒人能聽懂他要乾什麼,他——”
聞楓燃:“……他。”
聞楓燃:“咩啊。”
#==咩啊#
他,弟弟,在畫畫。
在和那個漂亮小孩,用磚頭碎畫畫。
蹲在台階上畫火柴人,一邊畫一邊比劃,一邊用他完全聽不懂的語言“啊啊哦哦”。
這種青磚質地硬,沒有紅磚好畫,沒有水泥地就畫不上……怪不得假經紀人要找個台階。
漂亮小孩乾淨利落地打了個手勢,配合一幅“火柴人一磚頭掄飛壞反派”的簡筆畫,以及一些完全無法講給常人的短促音節,講清了事情經過。
漂亮小孩盤膝坐在棉花小墊子上,和這片擁擠又混亂的小巷格格不入,卻一點也不嫌臟兮兮的小傻子。捏著青磚碎,指著拎板磚的火柴人,打了個手勢。
剛才還在哭喊尖叫的小傻子,坐在台階上,捏著紅磚頭,睜圓了眼睛看著漂亮小孩,然後扭頭目光發亮地盯著聞楓燃。
聞楓燃無師自通地看懂了這一眼:“……不是我拍飛的!!”
漂亮小孩神色沉穩,小胳膊一抬,右手搭在左肩彬彬有禮頷肩:謙虛。
同樣有一塊棉花小墊子坐的小傻子抱著膝蓋,信服地用力深深點頭。
聞楓燃:“……”
“好,這個問題解決了。”
穆瑜揉了下他的後腦:“下一個呢?”
聞楓燃有點恍惚,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結結巴巴:“孤,孤兒院,我弟弟妹妹……”
穆瑜想了想:“想帶他們一起去上學嗎?”
聞楓燃:“??”
穆瑜稍一沉吟:“我可以去試著運作。”
他低頭看向聞楓燃:“小老板,如果我們一起去保證,你有一天能當上頂流巨星,並且給他們代言,我應當能說服他們接收孤兒院的所有孩子。”
聞楓燃:“???”
聞楓燃現在同意修車行老板的看法,也覺得那個私立學校冤大頭到有點離譜了:“寫,寫血書,當不上就把我剁了賣還債那種嗎?”
穆瑜笑了笑,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可以嗎?”
“寫!”聞楓燃狠狠咬了下腮幫子。
要真有這好事,就是有油鍋他都敢往下跳,剁了他他也認了,“我回去就拿刀拉大腿!”
穆瑜適當提建議:“買隻雞就夠了。”
聞楓燃還是覺得不放心:“夠嗎?會不會不夠有誠意?”
穆瑜搖搖頭,揉了揉他的腦袋:“夠了。”
——事實上,要解決這裡的問題,最好的方法是斬草除根。
解決掉盤踞在這裡的這些黑武館,還有那一整條匿在暗處見不得光,拿人命當刺激的暗鏈。
但這件事無法一蹴而就,s13世界是法製世界,不能直接把那些人送去黑土星。
而且,穆瑜也打算把這件事,留給長大一點的聞楓燃。
他會用一些方法,限製這些人在接下來的行徑,不再牽涉無關的人。
至於鏟除掉這些人,應當由長大的聞楓燃,和那些輪流值班、就為了給孤兒院留個耳朵及時出警的片警們親自來做。
這一次,老片警的家不會再毀在一場抓不住凶手的火災裡了。
……
聞楓燃還有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
但又不像夢。
他哪能做出這麼好的夢。
“不用都減免學費——我能掙,能把他們都帶去嗎?”
聞楓燃抓著穆瑜的袖子,他覺得自己現在又分成了兩個,理智知道這種場合不該說這個、該拎著磚頭去和那些人打架,可嘴和腦子根本停不下來。
“能不能先借我們幾間宿舍?空的大教室也行,桌子拚上我們就能睡。”
“被褥什麼的也不用,我們都自己帶……枕頭也自己帶,我回頭租輛貨車。”
“校服必須要買統一的嗎?有沒有二手的轉賣?要是沒有我就請花布店老板做,肯定保證差不多,不影響校風校紀。”
“學校有打工的地方嗎?有沒有用我們幫忙的,他們都能乾活……”
聞楓燃有時候都會想,他可能就這點出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