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段不算短的時間，穆瑜似乎發生了某種故障，無法和世界建立任何連接，他嘗試過一些方法，但伸出手後落處空空，並無一物給予回應。</p>
現在有了一棵小白楊和一株小紅楓，都長得很好，翠生生枝乾挺拔。</p>
根紮進土壤，然後就像是息息相關，命脈相連。</p>
這種感覺很像是活著。</p>
穆瑜說:“我家小孩的事，都是很重要的。”</p>
聞楓燃閉上眼睛，生硬打斷，強行假裝沒聽到:“有點暈車……我要趴一下。”</p>
大野狼語氣超凶，其實耷拉著耳朵吭吭唧唧，不著痕跡按著經紀人右邊的膝蓋，發著愁盤算究竟是哪落了傷</p>
穆瑜拿過本書翻看，翻過兩頁，被扯扯袖子。</p>
聞楓燃悶聲悶氣:“我要趴一下。”</p>
穆瑜有點好奇:“我聽到了。”</p>
聞楓燃:“你要說，好。”</p>
穆瑜:“好。”</p>
聞楓燃這才心安理得地趴在他腿上，又補充:“不準轟我走。”</p>
穆瑜啞然，幫他把棒球帽摘下來，揉揉那一腦袋汗濕的紅毛:“怎麼會？”</p>
“以前所有人都會。”聞楓燃一動不動地蹲著，吸了吸鼻子，跟假經紀人告狀，“除了武館，我在哪都有人轟我走，說我是爛泥巴。”</p>
武館倒是不轟他走，那是因為想把他打成泥，想看他送命。</p>
聞楓燃十歲的時候就知道，有人拿錢給那個武館老板，點名要那個不肯彎腰的男孩進籠子，想看他吐血看他求饒，打出事了給三萬。</p>
好奇怪，小孩子好像天生就懂得分辨，知道什麼該學、什麼不該學。</p>
沒人管的時候，像條野狗一樣被人打被人罵，也知道不能慫，要狠狠齜牙炸毛凶回去。</p>
等有人管了，流浪的時候沒在乎過的那些事，就自個兒咕嘟著往外冒，無師自通地學會了什麼是委屈，想吭吭唧唧地告狀。</p>
聞楓燃今天近距離觀摩了25號小黃人，學習了新的告狀姿勢，把腦袋埋進胳膊裡，閉著眼睛讓假經紀人呼嚕毛:“我跟你說個秘密……就隻告訴你。”</p>
“不是說爛泥扶不上牆嘛……我當初，其實差點就去學跳舞。”聞楓燃憋了一會兒，才又低聲含混著說，“有個什麼團，說出道能掙大錢，我去報過名，然後被踢了。”</p>
“你不是。”穆瑜從公文包裡拿了個折疊小馬紮，拚好遞給他，“小老板，你做不到借牆起勢，是因為你原本就能靠自己長高。”</p>
聞楓燃想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這是“你不是爛泥”的回答，似懂非懂，決心先背下來回去再查:“哦。”</p>
【回去思考（重點號）（重點號）（重點號）:什麼叫借錢騎士。】</p>
聞楓燃飛快在小破本上記下來，把馬紮塞到屁股底下，憋了一會兒，抬頭看假經紀人:“我說我學過跳舞，你不驚訝嗎？”</p>
這件事聞楓燃可跟誰都沒說，自己一個人暗戳戳帶著報名費去，被罵得一文不值刷掉以後，就一個人灰溜溜回來了。</p>
血紅大野狼必不能丟人，連送他去的修車行老板都不知道這回事，還以為聞楓燃那段時間是和平時一樣去打野拳，走路姿勢古怪是因為對麵下手太黑。</p>
其實聞楓燃當時是被硬壓著下橫叉，不過對麵下手確實黑，慘遭撕跨的那一刻他聽見哢嚓一聲，隻覺得全世界都是黑的。</p>
#差點以為撕的不是腿是淚腺#</p>
#享年十一歲隻剩風在悼念，變成太陽燒掉的黑白照片，skr#</p>
穆瑜的確不驚訝:“你的外形條件很出色，近兩年有不少星探，為經紀公司挑選新人。”</p>
穿書局提供的劇情隻有重要事件、沒有具體細節，確實沒有相關記錄。但結合種種表現，其實並非全無端倪。</p>
從孤兒院長大的孩子，倘若站在燈束下的唯一經曆就隻是染血的拳台，光憑想象力腦補，又哪裡想象得出當大明星、雇經紀人來演戲。</p>
況且，聞楓燃的好勝心其實很強，骨子裡相當不服輸，原則性極強，不該自己掙的錢從來都不肯碰。</p>
所以辦黑拳賽的那些人才舍不得放手，因為這個野孩子不知道服軟不知道低頭，這最能激起看客的興趣——可偏偏在原世界線中，進了那個圈子以後，聞楓燃卻像是有了個麻木的開關，對“混日子”、“劃水”的標簽毫無反應。</p>
除開必須要掙錢、必須要掙很多很多錢，沒有時間停下……應當還有另一個原因。</p>
原世界線的聞楓燃，應當是在頻繁遭遇了某些事後，最終徹底選擇了放任自流無所謂。</p>
就是眼睛裡隻有錢，就是台步粗糙、隻會演打戲、跳舞劃水，就是連個綜藝都不會拍。無所謂，就是一灘泥扶不上牆。</p>
能狠下心連不該要的三萬飆車獎金都不要的男孩子，打架連掀翻的攤子都要賠，最終卻不以為然地認下了“騙錢”這個名聲。</p>
“宿主！”係統回總部跑了一大圈，拉著來過s13世界的幾個係統打牌，總算套到了有用的情報，“在原世界線裡，聞楓燃加入的公司是峰景傳媒！”</p>
穆瑜猜到大野狼又要藏保健品回去喂弟弟，重新拿了兩盒旺崽牛奶，插好吸管，和聞楓燃一人一盒乾杯:“峰景傳媒？”</p>
係統喘過口氣:“對……這家公司很厲害，可以算是業內最強，但評價並不好。”</p>
一起打牌的幾個係統都頗多吐槽，係統記了好幾頁，索性直接念了:“有個統帶的宿主，就是被他們那個訓練法打擊崩了，放棄了那個世界的任務——臨走還從商城買了一桶臭雞蛋。”</p>
商城是有相關道具賣的，隻不過價格高昂、用途單一，比如臭雞蛋的用途就是“百分百命中目標並持續72小時劇烈臭味，無法通過任何途徑清洗乾淨”。</p>
這種道具的銷售額通常都相當慘淡，整個季度也就賣出去那麼一份，就是那個統帶的、任務是在這個世界作為練習生出道的宿主。</p>
那桶臭雞蛋一點沒剩，全招呼在了那個號稱專門打造“明日之星”的造星師身上。</p>
據說那是個影、視、歌三棲的專業造星師，叫沙陽洲，年逾七十依然矍鑠，業務很牛逼。</p>
據說原本還是某殿堂級表演院校的導師，專耕傳媒學，培養出了不少歌王影帝。後來因為攤上官司、遭人抨擊退居二線，還不服老，受聘於某娛樂經紀公司，利用專業知識和對圈內風尚的了解，繼續替他們培養後備人才……</p>
係統念到一半，隱約覺得不大對勁，遲疑著停下來。</p>
係統:“宿，宿主。”</p>
係統:“您的導師叫什麼？”</p>
穆瑜:“沙陽洲。”</p>
係統:“……”</p>
“不是一個世界。”穆瑜倒是比係統冷靜，提醒它，“這裡沒有虛擬空間之類的設備，諾基亞都還沒有破產。”</p>
係統:“……”感謝諾基亞，勇敢獻身，成為了珍貴的時間錨點。</p>
穆瑜的原始世界並不是s13。他出身的那個世界，科技水平要比這裡先進很多，先進到穆瑜的那個導師能把穆瑜扔進虛擬空間，讓他親手砸碎五十次自己的膝蓋。</p>
但就像s03世界也有超人、阿童木和廣播操《雛鷹起飛》，有的時候，不同世界會發生一些軌跡重疊交彙，會出現相似的人和事。</p>
比如這個世界也有一個沙陽洲，是造星師——十一歲的聞楓燃被星探挑中，誰也沒告訴，偷跑去峰景傳媒參加選拔，就落在了他的手裡，被罵的一無是處踢出了公司。</p>
而原世界線中，十三歲的聞楓燃再一次作為模特出道，橫衝直撞地殺進秀場，被譏諷“這輩子都彆想出頭”的窮小子橫空出世，其實是狠狠打了這老頭的臉。</p>
可惜的是，“莫欺少年窮”之類大快人心的故事沒能發生……因為少年是真的很窮。</p>
窮瘋了，需要錢，需要很多很多錢。</p>
遊刃有餘的前提是有退路，聞楓燃沒有退路，他背後甚至還有一個孤兒院。</p>
所以他唯有去挑最穩妥、最沒有意外的那條路。</p>
簽合同，去峰景傳媒。</p>
重回峰景傳媒的聞楓燃又回到了那個世界，沒完沒了的嘲諷、貶低、打壓，所有人都看不起一個野路子上來的、除了一張臉和一身痞氣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p>
聞楓燃沒因為這個崩心態，也沒去扔那造星師臭雞蛋。</p>
他甚至都沒心態可崩，也沒工夫去搭理這些亂七八糟的——在他身上壓得諸多擔子裡，這一個實在已經無足輕重了。</p>
隻是這段經曆難以避免地影響了他的態度，聞楓燃開始厭惡這個圈子，厭惡聚光燈、厭惡上t台、厭惡大熒幕，可那又怎麼樣呢？他需要錢，隻有留在這裡，才能繼續掙錢。</p>
這也是穆瑜那時有所遲疑的原因。係統的情緒探測器在掃描原世界線時，並沒在聞楓燃身上掃描到任何成就感、滿足、激動、快樂之類的正麵情緒。</p>
聞楓燃的快樂僅僅來源於錢，因為有了錢能蓋大瓦房、能盤地暖和大通鋪，能存進他那個用鉛筆寫了遺產的存折裡，留給小屁孩們花。</p>
這種快樂極為短暫，隻有花出去、或是存進存折那一刻，然後就繼續回到攝像機前，回到t台大屏幕，回到聚光燈的世界。</p>
“宿主，聞楓燃並不是本來就討厭這一行！”</p>
係統總算證明了這一點:“他是被徹底磨掉了所有喜歡，變得麻木了，無所謂了，所以才會不再有任何正向情緒……”</p>
穆瑜接過係統收集的情報:“是啊。”</p>
係統怔了下，慢慢停下話頭。</p>
穆瑜給係統插了一盒旺崽牛奶:“我們的情況不同，他比我堅強的多——不過我會想辦法。”</p>
既然找到了症結所在，就會有解決的辦法。</p>
更何況，兩個世界雖然並不相同，但同名人物在脾性手段上的相似度……讓他也有些可以著手的經驗。</p>
係統不太讚同:“宿主當初也特彆堅強！！！”</p>
穆瑜啞然:“能幫我弄一份當時的培訓記錄嗎？”</p>
“沒問題。”係統立刻答應，隻要找到了公司，去搞情報就不難，“和聞楓燃一起接受培訓的練習生，除了被刷掉的，應該都已經出道了。”</p>
穆瑜心裡大致有數——這畢竟是他的本行，重操舊業，沒什麼不順手的地方。</p>
他要考慮的隻是如何削減調整自己當初接受的訓練，給聞楓燃以足夠合適的引導。</p>
……</p>
和係統交流情報的同時，穆瑜也在聽聞楓燃給他講十一歲那次丟人丟到家的選拔培訓。</p>
血紅大野狼是真把他當了自己人，這種寧死不跟人講的糗事也說了，臊眉耷眼地蹲著，耳朵尾巴都耷拉得不成。</p>
“我當時……當時也是想得太好了，結果連拍子都跟不上。那個練，練功房是嗎？地板太滑了，我總是摔。”</p>
聞楓燃漲紅著臉承認到一半，驟然警醒，抓住假經紀人的胳膊:“千萬彆跟我弟弟妹妹說，他們可都以為我要當大明星了。”</p>
假經紀人一點良心都沒有:“小老板給封口費嗎？”</p>
聞楓燃:“？？”</p>
“封口費。”假經紀人竟然還給他解釋，“用來收買我，讓我不說出去，不告訴小小老板們的錢。”</p>
聞楓燃都快蹦起來了，被一句一本正經的“小小老板們”逗得破了功，捂著肋骨嘶嘶吸冷氣，一邊樂一邊痛苦麵具:“誒呀彆逗我笑！！”</p>
上次那場架，聞楓燃打得痛快，又有穆瑜暗中出手，基本算是全身而退。</p>
隻是他打架習慣了不要命，一點都不知道防守和保護自己。對麵都是專業打手，知道往他弱點上招呼，難免有點肋骨挫傷。</p>
穆瑜本想用康複卡解決，但聞楓燃自己溜出去上了趟醫院、拍了個片子，還特彆勤快地三天一複查，隨時監控傷勢恢複情況，免得耽誤了假經紀人安排的通告。</p>
好消息是，血紅大野狼終於開始學會保護自己、知道在意身體了。</p>
壞消息是，如果在這種情況下使用康複卡，大野狼可能會因為恢複力太逆天，被抓去做研究。</p>
於是，第一次學會保護自己的聞楓燃，就這麼陰差陽錯地又多疼了一個星期:“沒有封口費，沒有！說什麼都不給！”</p>
“啊。”假經紀人歎了口氣，取出手機，“唉。”</p>
聞楓燃眼看著他拿手機，眼看著他選擇視頻連線，秒慫飛撲過去:“彆彆……不就是封口費，你要多少？”</p>
穆瑜看著精精神神撒歡的小狼崽，眼裡也帶了笑，算算時間不至於太離譜，把那張康複卡按在他肋間:“五毛？”</p>
“太客氣了。”大野狼當即瀟灑一揮爪，“給你一塊。”</p>
穆瑜接過聞楓燃搜遍渾身上下摸出來的一塊錢:“謝謝小老板。”</p>
聞楓燃得意一揚脖，又搬著小馬紮靠到他身邊，大聲宣稱要“賄賂經紀人”，趁機用剛扒中醫社團窗戶學來的手法給穆瑜按摩右腿:“對了。”</p>
“我剛才有沒有說？”聞楓燃一邊仔細找穴位，一邊念叨，“我很討厭那個老頭，所以被刷掉也挺好，我看他就煩。”</p>
血紅大野狼緊張的時候就會嘮叨，嘮叨的時候腦子裡空白，就會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什麼。</p>
就比如剛才那一段，聞楓燃其實已經說了三遍“我很討厭那個老頭”，七遍“看他就煩”。</p>
這其實也是精神高度焦慮的表現之一。雖然核心症結已經在逐步解決，但聞楓燃已經困在這種狀態裡太久，症狀要徹底消失，還需要相當長時間的調養。</p>
穆瑜沒有提這件事，摸了摸小狼崽的紅毛:“沒有，為什麼不喜歡他？”</p>
聞楓燃這次沒有立刻回答，悶著頭給他揉了一會兒腿，才又低聲說:“他乾過壞事，我聽電視說的。”</p>
孤兒院有個早就該被時光和諾基亞一起淘汰的破電視，大部分時間能聽不能看，小部分時間不能聽也不能看。</p>
要是想看見畫，就得有人上房，去扶著房蓋上的大鍋蓋天線。</p>
聞楓燃必定不可能讓小屁孩們上去，他天天去蹭人家報刊亭的電視報，把節目單按時間記下來，盤著腿坐在房蓋上威風凜凜地聽，院子裡的小黃人圍著電視鴉雀無聲地專心看。</p>
聞楓燃其實有點喜歡看電視，他喜歡電影，喜歡電視劇，還有點喜歡演戲，睡覺前老自己偷偷跟自己演。</p>
……狡詐多端的假經紀人見縫插針地又訛了一塊錢封口費。</p>
不給的話，就要告訴小小老板們，血紅冷酷大野狼半夜自己跟自己演《神雕俠侶》，又演楊過又演雕。</p>
“誒呀！”聞楓燃氣得亂蹦，“你這人怎麼見錢眼開！不準再要封口費了！”</p>
穆瑜把兩塊錢收好，夾在筆記本裡:“唉。”</p>
血紅冷酷大野狼聽見他歎氣就一僵，磨著牙委屈巴巴又拿出一塊錢，當作“不告訴小小老板們哥哥滿地亂蹦的封口費”。</p>
“我在聽呢。”穆瑜適時打斷了聞楓燃攀升的負麵情緒，才又溫聲問，“在電視上看到了什麼？”</p>
他其實沒有推測出，聞楓燃為什麼會在說這段話的時候，出現異常的情緒波動。</p>
這種波動的確具有負麵特征，少年垂著頭，眼瞳漆黑眼睫低垂，像是在因為什麼事格外憤怒和惱火，又像無能為力。</p>
因為無能為力，所以更惱火，於是陷入循環。</p>
焦慮狀態最容易在這種情形下複發。</p>
“沒看……我聽見的。”聞楓燃說，“我當時在房蓋上嘛。”</p>
他在房蓋上聽電影頻道的訪談，聽見個特彆喜歡的聲音，忍不住想把那人當自己的偶像——窮瘋了的野小子不配追星，可有個偶像總行吧，就遠遠的，聽聽聲音。</p>
弟弟喜歡看武俠電影，妹妹喜歡看動畫片，就隻有電影頻道的那些看不懂的文藝片、訪談、采訪……聞楓燃放給自己聽。</p>
然後在那個公司選拔練肢體協調性的時候，那個造星師恰巧給他們放電影片段，聞楓燃又聽見了那個聲音。</p>
“我偶像叫穆瑾初。”</p>
聞楓燃低聲說:“那老東西……教我們的時候，說他是穆瑾初的老師。”</p>
那老東西還挺得意，把穆瑾初說得一無是處，又說是他讓那個不成器的學生出的國。</p>
說這話的時候，聞楓燃差點沒忍住上去揍他，結果突然聽見插播，看見屏幕上跳出的新聞，是個墜機的緊急播報。</p>
那個他最喜歡的聲音，也坐在那趟飛機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