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真的很感謝那次受傷,他的腿一直都在疼,疼到走路也困難,但那隻是種會被判定為“幻痛”的精神類病症。
終於在那一次他的膝蓋碎了,於是他有了做個瘸子的資格。
穆瑜休息了一會兒,覺得右膝已經恢複得差不多,就把艾草包和係統熱水袋一起收進外套口袋,撐著台階起身。
有人在不遠處的通風口抽煙,聽見動靜向這邊看,過來扶了他一把。
墨鏡風衣齊全,剛戴上的黑色口罩,一看就是圈內防拍防堵防狗仔標配:“要幫忙嗎?”
穆瑜搖了搖頭,溫聲道謝,借著樓梯的扶手站穩。
“你叫什麼?”那人低聲問,一隻手仍虛護著他,“我看你是那孩子的經紀人。”
穆瑜取出一張素底名片,客氣遞出:“莊衍。”
在圈子裡名片就像通行證,互遞名片是最基本的禮節。不發名片的人要麼是暫時還在跑腿打雜的助理、要麼是用不著發名片也有那個底氣“天下誰人不識君”。
這是穆瑜一貫的做事習慣——他決定扮演餘牧的時候,就從頭至尾保存了紅色塑料袋,現在作為聞楓燃的經紀人,也找時間印了盒名片。
隻不過名片上的郵箱地址和電話都指向某台空白機,係統偶爾去清一下未讀消息。
穆瑜在這個圈子當中浮沉多年,明的暗的水深水淺再清楚不過,對聞楓燃的未來有清晰規劃,不需要靠名片來拓展人脈。
對方接過名片,恰好這時場務小心翼翼推門,那人點了下頭,將名片塞進口袋便匆匆離開。
“宿主!”係統從穆瑜的口袋裡探出根天線,“這個人剛才的情緒波動很劇烈……好像是因為我們。”
穆瑜在意識裡和係統對話,外人看來,隻不過是坐在台階上,隨意看手機消息和走神。
雖然沒抬過頭,但不遠處的通風口站著這麼一個大活人,咬著支根本沒點著的煙一動不動站了十幾分鐘,任誰也足夠注意到了。
係統當然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速之客,順便還開了個掃描儀,發現原來是那個神秘的第四位評委、節目組請來的昂貴吉祥物。
“他叫商遠。”係統飛快查資料,“前些年一度火到屠榜的全能型音樂人,幾張專輯的銷售額都創過記錄。這兩年忽然半隱退開始培養後輩……聽說家裡有礦,自己開工作室簽練習生。”
穆瑜取出折疊手杖,逐節展開,按好固定扣:“不算有礦。”
正式做了聞楓燃的經紀人後,穆瑜在近期逐漸找回狀態,認真研讀圈內各類八卦密辛,加上為這檔節目做準備,已經提前了解過評委身份背景。
四名評委的資料都在穆瑜這裡,自然也包括商遠:“他和家裡的關係不算好,在兩年前徹底決裂,支持工作室運轉的開銷,應當是他這些年的積蓄。”
係統關注的倒不是這個……是剛才對方過來扶穆瑜的時候,那個異常的情緒波動。
係統總覺得這個波動有點熟悉,一瞬間莫名回想起遠方的坎伯蘭,忍不住就有點慣性思路:“宿主,難道他就是那個害您摔倒的——”
“怎麼會。”穆瑜說,“那是個年輕人,成名也不過兩三年。”
他補充:“也不是他害我摔倒,地太滑,是我自己沒站穩。”
當時麵對記者,剛做完手術、還在坐著輪椅的穆瑜也是這樣解釋的——這種事故誰也不想發生,是主辦方事先準備存在疏漏。
雖說按照圈子裡的慣例,這種事必須要有個有頭有臉的人來擔責,好讓憤怒的圍觀者衝上去批評指責發泄情緒。
而諸多蹭熱度的營銷號,也的確一度將炮口轟向當時為了不被撤去表演、沒有阻止主辦方用水霧代替乾冰的主唱。
但在穆瑜看來,去批評一個在水霧裡連唱帶跳的年輕人,質問對方為什麼不在退場的時候拿塊抹布把地擦乾淨……未免還是有些太不講道理了。
所以不論多少次,但凡有媒體談及這件事,穆瑜都會澄清說明,是自己當時沒有站穩。
這暫時不是重點,重點是係統拿著時間表,小心翼翼問出的問題:“您拿第二個影帝,是在哪一年?”
穆瑜:“我二十二歲那年。”
係統:“您退圈呢?”
穆瑜:“二十七歲。”
係統:“這……這是一個簡單的數學問題。”
穆瑜:“……”
這是一個簡單的、很容易讓人忽略的數學問題。
穆瑜拿第二個影帝是在二十二歲那年。
他出道早、作品多,恨不得一年當做彆人三年來活。一茬新人換舊人,能在那個圈子裡浮沉數年還激流勇進,已經完全足夠當不少人的前輩。
穆瑜二十二歲那年,遇到的“才成名兩三年的年輕人”,在他二十七歲退圈的時候,也已經七、八年。
而現在的時間線,已經是那之後又過了兩年——成名十多年的歌王,不論怎麼說,都不太能算是“年輕人”了。
穆瑜和係統討論:“會不會其實沒有這麼巧?”
係統問:“您當時記住那個年輕的主唱叫什麼了嗎?”
“沒有。”穆影帝當時依然連軸轉,就連腿傷以後,也連續拍了兩部輪椅題材的電影和電視劇,“那之後我就進組封閉拍攝了。”
但穆瑜依稀有些記憶:“那個年輕人並不喜歡我。”
在頒獎典禮正式開始之前,那個年輕的主唱其實還私下去找過穆瑜。
那個主唱當時還在唱死亡重金屬搖滾,整個人的妝造和氣質都相當死亡,追星的口味和態度也非常霸氣:他喜歡的那個片子就該拿所有金獎,其他人全是歪門邪道暗箱操作。
這些頒獎典禮,表麵上是“當場公布”、“保持懸念”,其實凡是到場的人,對能不能拿獎能拿到什麼獎,心裡大致都已經預先有數。
至於為什麼心裡有數,還能在鏡頭掃過來的時候,表現出足夠的錯愕和驚喜……要是連這都演不出來,那可能的確是不太適合去領這一行的獎。
穆瑜當時也一樣,已經大致有數,知道自己要上台拿獎了。
他那天的狀態其實不太好,連續幾個月的嚴重失眠讓他本想珍惜難得的休假,推掉那次頒獎典禮,但因為說是要上台領獎,不去不好,所以還是到了現場。
進場之前,穆瑜被衣服上畫著骷髏頭的年輕主唱堵在走廊裡,惡狠狠認定了穆瑜搶他偶像的影帝獎項,回頭要給穆瑜點顏色看看。
“就你黑我偶像,是吧?給我等著。”戴耳釘畫煙熏妝的年輕主唱拎著電吉他,破破爛爛的t恤上畫著骷髏,“彆讓我逮到你,老子打爆你的頭。”
其實隻不過是年輕人中二時期放的狠話。
和濃到看不清臉的妝容一樣,是為了表現某種特立獨行的個性,發泄那個年紀特有的激烈情緒。
但叫藏在過道裡的狗仔錄下來,又落在有心人手裡,和後來的水霧事件一結合,就成了蓄意而為。
至於被這段對話牽扯進去的、沒得獎的那個年輕主唱的偶像,立刻果斷和盲目追星的粉絲明確切割,以至於給更多人遞了話柄,幾乎錘死了那個年輕主唱故意弄傷穆影帝……就都是後話了。
穆瑜通常不怎麼澄清傳聞——畢竟一個每次去醫院都會被擔心“是否過勞猝死”的影帝,能給外界咀嚼品評的八卦並不多,而最後那次醉駕的傳聞,又沒有留給他澄清的餘地。
所以,這大概也算得上是穆影帝耗時最久、澄清次數最多、否認最明確的一個謠言。
那天太累,眼前黑了一下,一個意外就那麼倒了。
跟誰都沒關係,說不定跟地滑都沒關係。
他確實是自己摔倒的。
他走不動了。
……
快十年前的頒獎典禮,已經很難再搜索到影像資料了,相關的帖子也都大浪淘沙,被一波又一波新的八卦軼事蓋得差不多。
穆瑜倒是有作為影帝的職業素養,通過五官輪廓也不至於認不出,可惜當初那個年輕主唱的妝實在太濃了,還有大量碎鑽和亮片,恨不得就是直接弄了個麵具扣在臉上。
……但不論怎麼說,這兩個人都分明相差甚遠。
當初那個年輕主唱,叛逆、暴躁、憤怒著敵視一切,就連喜歡的電影也包含了大量的暴力暗黑元素。
眼前這位歌王性情沉默、冷峻寡言,手下工作室發展勢頭頗好。明顯是個事業有成的精英商人,一身意大利純手工西裝,拎出去能直接拍雜誌封麵。
至於明確可查的履曆上,也沒有重金屬死亡搖滾這種東西。一水的爵士、節奏布魯斯,即使是大眾風格,也都是些低吟淺唱頗具味道的慢歌。
可以說除了年齡,不論哪一條,都完全對不上號。
“應當不是一個人。”穆瑜回到錄製現場,和係統在意識裡討論,“沒道理,我們的運氣應當不至於這麼離譜。”
係統選擇相信他的宿主:“或許他隻是看好血紅牛逼大野狼的潛力,想和宿主這個經紀人套近乎!”
穆瑜發現自己喜歡聽這個,笑了笑:“是啊。”
他罕少能從某件事中得到成就感,看著家裡的小朋友茁壯成長,帶來的舒適和欣慰甚至勝過一片樹林的開花結果。
穆瑜收起手杖,他迎上大野狼敏銳投過來的視線,招了招手,示意自己非常健康。
豎著耳朵的大野狼這才放心地鬆了口氣,重新盯住攝像師手裡的機器,以及攝像師身後的那幾位評委。
首場pk已經結束,聞楓燃的表現亮眼到離譜……離譜到節目組完全找不到任何理由淘汰他。
開玩笑,那個被一拳乾碎的拳靶還塞在沙發後麵。
就算真搞個黑幕,就硬不遵守規則、硬要把人淘汰,也沒人敢去宣布啊。
再說,就純論首輪pk的這些項目,有人敢說表現最好的不是那個一腦袋紅毛的野小子嗎?
反正其他選手不敢:“最優秀的……11號,聞楓燃吧。”
“他很厲害,基礎知識很紮實,題目都答對了。”
“反應也很快,我一題都沒搶到,身體素質和協調性也都很好。”
“確實比我們強,尤其是在力量方麵……”
2號選手漫不經心地附和:“他應該是我們這裡麵最努力的,我師兄說過,兩年前他們一起當練習生——”
導播不輕不重地咳嗽了一聲,2號選手立刻仿佛才意識到失言,刹住話頭:“對不起對不起,這個是不是不該說?”
聽語氣挺真誠,看表情那叫一個漫不經心,就差直接在臉上寫“我就是要說”。
這種低級挑釁不要臉但是有效,2號選手的家境很好,從一開始就沒準備按好好先生出道,刺頭富二代人設要是立好了,也能吸不少粉。
“是不該說。”導播“哈哈”乾笑了兩聲,“這段我們剪掉了啊。”
導播關掉話筒,示意攝像也先暫停:“咱們錄製是有事先約好的合同跟規則的,各家經紀人也給藝人提個醒。”
“峰景傳媒一會兒來一下。”現場導演敲了敲台本,沒什麼感情地補上一句。
現場就沒有沒當過練習生的純素人,這種事就誰也彆說誰,心裡知道就行了,拿到台麵上多少有點不太懂事。
但不懂事在節目錄製裡也不是個例了。節目組和選手從來就不在一個戰壕,各有各的心思,偶爾合作常常作對,時不時的互相算計,彼此又都拿捏著對方的軟肋。
——比如這一回,站在節目組隻想消消停停錄個先導片的立場上,不懂事的就不光是選手,還有評委:“不要緊,機器既然沒開,就先聊聊。”
導播腦仁一疼,看向禿頭評委,勉強給了個笑臉:“郝老師……打算聊什麼?”
禿頭評委常年參加各類綜藝,又時常在微博上揭穿各類黑幕,對外的人設相當心直口快、仗義執言,評論區有不少擁躉,真要鬨翻了也是個麻煩事。
“聊一聊人品。”禿頭評委說,“我記得,11號選手是說他特訓了一個星期吧?”
導播捏了下台本:“……啊,是。”
這話有視頻作證,導播當時還替對方擔心,是不是時間太短了。
禿頭評委掀一掀眼皮:“那怎麼……按照2號選手剛才說的,兩年前他就是練習生了呢?”
那個禿頭評委坐得不遠不近,跟他們這邊中間還隔了張挺長的桌子,導播合理懷疑他是怕聞楓燃殺過去揍他。
“我們這幾個評委,剛才也看到了,對吧。”禿頭評委看向評委甲和評委乙,“11號選手的基本功是不錯。”
“不錯得過頭了,完全不像是一個星期就能訓練出來的,要是兩年的時間就很合理了。”
禿頭評委說:“可其他選手都隻練了幾個月……這就有點欺負人了,我們這檔節目不是主打素人嗎?”
禿頭評委眯了眯眼睛:“是不是可以認為,11號選手其實在節目組給出的準備時間之前,就已經事先預習、事先準備過了?”
另外兩個評委毫無防備地被扯進來,來不及反應措辭,也隻好跟著開口:“這個,好像,確實是有一點……”
現場一時陷入尷尬,選手們麵麵相覷,各懷心思地埋著腦袋不敢抬頭。
攝像機關了,紅燈滅著。
聞楓燃一個人站在幾個評委麵前。
係統又忍不住凸皿凸:“呀呀哩個沙陽洲!!!”
穆瑜正準備糾正係統文明用語,不要說臟話:“……”
他有些啞然,笑了下:“楓燃能應對的。”
這種話對長在筒子樓的矮牆下、從小就在不堪入耳的臟話環境裡長大的聞楓燃,不說沒有半點殺傷力,也實在比不上被蚊子叮一口。
……或者,反而,沒準,還有那麼一丁點的反向作用。
試想,一個上課全睡過去、作業全亂寫、考試全靠野性的直覺亂編,慘遭各科聯合製裁的學渣,陡然被質疑“是不是早早就努力,把所有功課都特彆用功地提前預習了”。
血紅大野狼現在的表情,就分明是有點茫然。
茫然到分不清這是質疑還是表揚。
他長這麼大,從來沒人懷疑過他是不是提前用功、提前努力好好學習了。
甚至有點感動。
感動歸感動,聞楓燃對語氣十分敏感,知道這老王八也絕對沒安好心:“你不是有錄像嗎?”
禿頭評委臉上的假笑一僵,險些掛不住:“什麼?”
“你不是有我當練習生時候的錄像嗎。”聞楓燃說,“還發給彆人看了,外放的聲音我聽見了,《badboy》第3版,老——”他把老王八咽回去,“那個誰,說我跳得比垃圾還垃圾,教我糟蹋了他的名聲。”
禿頭評委當時外放的聲音相當小,完全沒想到這麼點聲音他都能聽見,臉色不自覺扭曲了下。
聞楓燃是真不怕質疑——他這些天的訓練都是錄像了的,有人要看就拿給他們看,隻要不被老師抓包自己半夜偷偷練,一切都好說。
但禿頭評委不知道,又要死盯著這一點不放,搶那個質疑的點:“你現在能這麼優秀,難道不是幸好當初被罵開竅了,才能知恥而後勇?當老師的教學生嚴格還教錯了不成?你是這個意思嗎?”
聞楓燃二話不說就點頭:“是。”
禿頭評委一口氣差點噎住沒上來:“……”
“沙老師是愛之深責之切,對你們哪個人不儘心?難道你當時的表現不好,還不能批評,要捧著才行嗎?!”禿頭評委咄咄逼人,“你這個態度,是完全不感激教過自己的啟蒙老師嗎?!”
禿頭評委冷聲說:“以前就有些人詬病老沙的教學理念,可他教出的人的確優秀,當初那個軟骨頭的影帝——”
這幾個字才出來,房間裡已經有不止一個人有所反應。
禿頭評委說第一句的時候,聞楓燃的臉色就冷了下來,愈聽眼裡戾意愈深,幾次都不自覺地將拳頭往身後按。
穆瑜也從角落的沙發裡起身。
他知道什麼是聞楓燃的死穴,雖然準備鍛煉血紅大野狼一個人麵對鏡頭和質疑,但眼下情況已經失控,不再符合需要聞楓燃獨自麵對的境況。
係統的反應飛快,已經給他用了一張康複卡,暫時治愈了膝上的舊傷。
穆瑜叫了聲“楓燃”,正要過去,整個大廳卻是毫無預兆地陡然一靜,關了的攝像機都跟著一哆嗦。
禿頭評委被一杯水澆下來,淋了個透心涼。
禿頭評委混跡各個綜藝,加上微博的活躍吸引了不少粉絲,也算是圈內有些地位的半個前輩,臉色當即沉下來:“放肆!什麼人——”
他的聲音一滯,卡在喉嚨裡,有些錯愕地瞪了眼睛。
那個被節目組花大價錢請來的歌王、昂貴到一個人比他們三個出場費還高吉祥物,這會兒正揉著手腕,“當啷”一聲把玻璃杯扔在地上。
商遠慢吞吞站起身,隨手撣去西服袖口濺的水珠,不言不語地睨著禿頂評委。
他身高極高,明明是個極其穩重的打扮,卻離譜地直奔不遠處驚呆了的樂隊,順手一薅,拎了把電吉他回來。
禿頭評委嚇得嘴都打哆嗦:“你,你你,你乾什麼?!”
他很快就知道了商遠要乾什麼,導播和現場導演蹲在牆角,在整個晚上的跌宕起伏裡疲憊吸氧,無辜的電吉他手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就你黑我偶像,是吧?”
穿著手工定製西服、怎麼看都是精英商業人士的歌王拎著電吉他,朝禿頭評委招了下手:“過來,老子打爆你的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