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所有同學和老師都知道,蒲雲杉的哥哥很厲害,是機械學院最優秀的學生,蒲雲杉做什麼都不行,是個隻能靠哥哥保護的廢物小少爺。
沒有了哥哥,蒲雲杉根本就什麼都做不了,連最簡單的機械老鼠都沒辦法操控。
誰都可以欺負蒲雲杉、誰都可以搶他的東西,反正蒲雲杉的哥哥很忙,不會總是有時間管他。
“蒲雲杉更換了機械肺,是因為一次考試。”
係統找到相關資料,傳輸給穆瑜:“這個世界的孩子,操作機器是必修課。”
蒲雲杉的意識無法操控機械,所以他這門課可以用“殘疾”為由免考。
但免考就拿不到優秀學生的小紅花。
蒲雲杉其他科目的成績都非常好,都能拿到第一名,隻有這一門課的分數每次都是“0”。
蒲雲杉實在太想拿小紅花了,他想舉著小紅花、像舉著第一次做出的機械蜻蜓那樣去給哥哥看。
他想,這大概就是“做正事”。
他很想很想做好正事,想做一個不是廢物的蒲雲杉。
……
那次考核的內容是機甲對戰。
小學的機甲對戰其實很簡單,就有點像是遙控機器人大賽,每個孩子都用意識操控自己的機甲和對麵打架。
蒲雲杉偷偷報了名,他操控不了機械,所以他穿上自己做的鐵殼殼,擺著手臂搖搖晃晃齊步走,悄悄混進了擂台。
隻要有成績就夠了,他隻想有個成績——哪怕是最低分,他的平均分也能夠排得很靠前。
……等老師趕到的時候,那個鐵殼已經凹陷半癟,胸口位置塌下去,歪歪扭扭躺在擂台的邊緣。
假裝小機器人的蒲雲杉被老師抱起來,頭頸都軟軟後仰,四肢下垂,像是個真的斷了電的小機器人。
可小機器人是不會痛不會流血的,蒲雲杉大口大口地吐血,身體痛到在冰冷的鐵殼子裡抽搐,還要斷斷續續地問:“老師……我拿到成績了嗎?”
負責監考的是位女老師,急著送他去醫院,忍不住皺緊了眉:“怎麼這麼胡鬨,傻孩子,成績這麼重要嗎?”
老師不知道,在那幢“雲杉彆墅”裡,成績就是很重要的。
比一個什麼都做不了的廢物小少爺重要得多。
蒲雲杉的眼睛半闔著,還在小小聲說:“拿小紅花……”
他做夢都想得到一朵很漂亮的小紅花,屬於不是廢物的正常孩子的、說明他很棒的小紅花。
有了小紅花,哥哥就不會因為嫌丟臉不來送他上學,他就可以把小紅花彆在胸口,挺胸昂頭大步走進班級裡坐下。
這種手術對這個世界來說也不困難,甚至不需要全麻,蒲雲杉半躺在手術床上,聽著醫生給自己做手術。
他在氧氣罩下麵小聲說:“請問,我可不可以,把其他部分,也全換成機器?”
今天的考試,他之所以沒有考好,不是因為在操作上有什麼失誤。
是因為他的身體不夠結實,不夠硬。
要是再硬一點,他就能拿到更好的成績了。
“胡鬨。”醫生忙得冒汗,敲他的腦袋,“全換成機器,那你還要不要做人了?”
這個世界不是沒有辦法把人改造成機器,但機器不能吃飯不能喝水,困了都隻能斷電。
斷電怎麼能叫休息呢?斷電連夢都做不了。
人是很難適應機器的邏輯的,對人的意識來說,每一次能源切斷,那種感覺都像是墜入死亡。
蒲雲杉在呼吸麵罩下艱難喘氣,聽著自己的身體被改造,聽見齒輪齧合的清脆響聲。
他的身體太弱了,一側的肺葉還沒有完全更換完成,氧供應不足已經讓他的眼前時明時暗。
醫生嚇唬他:“你不怕報廢嗎?機器人可以很容易報廢的。”
“報廢……”被改造的小少爺意識已經模糊,睫毛墜沉下來,麵罩一下一下蒙著霧,“能,不能……換,小紅花……”
醫生手底下忙碌不停,忍不住皺眉。
“醒醒,彆睡著了。”醫生用力拍他的臉頰,“不能睡著,會醒不過來的。”
蒲雲杉的呼吸弱下去。
他這次手術在醫院還有記錄。
醫院沒見過這麼容易出危險、換個機械零件都會病危的孩子。
還不是一兩次,本身小孩子受這麼多傷就很罕見,受傷以後這麼容易出狀況就更罕見——蒲家養了私人醫生,這事不少人都知道,可小少爺還是醫院的常客。
每次在手術台上昏迷,蒲雲杉都會睡很久。
那顆心臟對外界的反應似乎越來越弱,要強行喚醒好幾次,才能繼續工作。
就好像“睡著醒不過來”本身就是什麼最難得的美夢。
“……醒醒!蒲雲杉!”
醫生還在用力地搖晃他:“你要是再不醒,我就去抓蜻蜓啦!”
醫生忽然掏出一個抓蜻蜓專用的網兜:“抓住你的機械蜻蜓,沒收它的翅膀,然後給它安上兩條腿了,不給它穿褲子——”
蒲雲杉一個著急鯉魚打挺:“不可以!!”
他撐著床沿坐起來,急得大口大口喘氣。
……
等看清坐在床邊的大機械師導師、看清房間裡的布置,蒲雲杉才意識到,自己是做了個夢。
他已經被大機械師導師帶去醫院,換好眼睛,做好了身體檢查,從醫院回家了。
醫生說他的身體很差,如果再這麼下去,還有很多地方都要換,除非有私人醫生幫他調養。
這麼差的身體可當不好機械師。
小灰石頭因為自己的不專業向機械蜻蜓道歉,然後發生了什麼,數據庫裡就沒有記錄了。
他大概是躲在比金屬球更安全的地方,做了一場夢。
夢裡他在換機械肺,因為太困就睡著了……然後夢裡的醫生掏出了奇怪的網兜,大聲威脅他,要給他的機械蜻蜓安腿。
蒲雲杉被噩夢嚇得滿頭冒汗,他到處找蜻蜓,差一點就掉到床下:“我醒了!我沒有睡著,我隻是打了一個很小的盹——”
“你醒了!”機械蜻蜓從床底下鑽出來,“你能靠自己醒過來,你太厲害了!”
機械蜻蜓用力搖晃他:“你怎麼這麼厲害!你肯定能當上最厲害的大機械師!”
蒲雲杉被誇得有點短路,熱騰騰紅燙燙:“真、真的嗎?”
他抱住機械蜻蜓,藏進懷裡,下意識抬頭看最酷的大機械師導師。
“真的。”穆瑜摸摸他的腦袋,“能靠自己醒過來非常難,我有時候都做不到。”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換上了#228b22色眼睛、擁有了森林的顏色的天才小機械師,現在就已經有超越了大機械師導師的地方了。
這麼厲害的表現,當然值得一朵小紅花。
這一次穆瑜詳細地闡述了頒獎理由,有理有據,因果齊全,換誰來也挑不出任何問題。
蒲雲杉一動不動,液晶屏愣愣地眨眼睛。
機械蜻蜓用翅膀扇小灰石頭:“厲害啦,厲害呀,我相信你了!你肯定能把我修好!”
“你值得小紅花!”機械蜻蜓大喊,“你比大機械師導師還厲害誒!!!”
蒲雲杉忽然醒過來,幾乎是骨碌著掉下病床,然後用力站穩。
小少爺乖得規矩到不行,整理好衣服向穆瑜鞠了個躬,跑去洗手,把手洗得乾乾淨淨,又用小白毛巾擦了好幾次才回來。
穆瑜把小紅花雙手頒發給他。
小灰石頭暈暈乎乎地領了小紅花,碰到臉頰邊貼了又貼,小心翼翼地用手輕輕摸:“我可以……把它藏到眼睛裡麵嗎?”
“可以。”穆瑜其實沒有明確傾向性的審美,“五彩斑斕的黑”隻是隨口一說。他能欣賞森林也能欣賞雪原,看到大漠黃沙覺得壯闊,也很喜歡昆侖山的朗朗晴空。
每個人的審美都是不同的,即便不理解,也理當尊重。
所以,對家裡的小朋友,穆瑜也從不做任何限製。
穆瑜把腦袋上頂著蜻蜓的小雲杉樹抱回床上:“綠底紅花眼睛,好看。”
小灰石頭:“……”
機械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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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裡的小朋友和係統好像都有明確傾向性的審美。
大機械師導師的心情很好,撐了下膝,半蹲下來變出螺絲刀:“要幫忙嗎?”
“不,不可以。”機械蜻蜓扯著小灰石頭,“你覺得呢?”
小灰石頭慌慌張張抱著小紅花跳下床,用力朝穆瑜鞠了一躬,穿上小拖鞋,啪嗒啪嗒跑出去找地方藏小紅花了。
……
蒲雲杉總覺得彆墅像是有了什麼變化。
詞彙量匱乏的小灰石頭超級、超級、超級喜歡大機械師導師先生。
但蒲雲杉不敢去找穆瑜,他總覺得自己太礙事了,一定會耽誤大機械師導師辦正事。
小少爺對家裡的彆墅很熟悉,咻地鑽進某個小房間、又咻地藏進衣櫃,一般人都很難找得到。
機械蜻蜓被小少爺抱著,被迫一起藏進衣櫃,透過一條小縫往外看:“可是,他是來應聘你家執事的啊。”
……哪有把執事先生請進主臥,然後主人躲進側側側臥的衣櫃裡的。
而且這個衣櫃真的好大。
裡麵有被子和枕頭就算了,係統以前也見識過,可裡麵還有一張小書桌。
一張小書桌、一個小台燈和五十本書。
還有三大本厚厚的手抄製圖筆記。
這就稍微有那麼點過分了。
還有一張洞洞板工作台,一堆零件,一副酒瓶底眼鏡,一個手持式電焊麵罩,一個小型家用電焊機……這就不是過分不過分的問題了。
這東西為什麼要叫衣櫃啊!!!
機械蜻蜓有點擔心自己在這裡被拆掉,隨時準備逃回宿主的後台:“你不是要在衣櫃裡給我做改造吧?”
“現在不行。”天才小機械師有點怏怏,“零件不全,而且我身體太差了,技術也不夠好。”
機械蜻蜓鬆了口氣:“那就好……不不,我是說,那就好遺憾。”
蒲雲杉也覺得遺憾,但他又有點不舍得,把小蜻蜓往懷裡抱了抱:“還有。”
機械蜻蜓:“還有?”
蒲雲杉偷偷看那個挺拔清臒的影子,他摸了摸胸口的金屬球,縮回去變成一小團。
“我是壞機械師,我向你道歉。”蒲雲杉小聲對機械蜻蜓承認錯誤,“我想慢一點修好你……導師先生就能在這裡久一點。”
機械蜻蜓愣了一會,拿翅膀拍他:“你這不是很聰明嘛,這怎麼能叫壞?我又沒著急。”
機械蜻蜓險些就說漏嘴,教躲在自家衣櫃裡的小少爺什麼才叫“壞”、什麼才叫“混蛋”。
係統堪堪忍住,念宿主隔空投送的小紙條:“再說,就算是大機械師導師,也是來你這裡應聘執事和私人醫生的啊。”
小少爺像是沒聽見這句話,仍然一動不動坐著,胸口的液晶屏乖乖眨巴眼睛。
機械蜻蜓:“……你把你那個程序檢查一下,是不是有屏蔽詞。”
“啊。”蒲雲杉打了個激靈,才回過神,“沒,沒有,我聽到了。”
他聽到了,導師先生是想來應聘執事和私人醫生。
小少爺小聲說:“所以才要帶你躲在這裡,對不起,我們不能打擾導師先生工作。”
機械蜻蜓快被那個混蛋氣死了:“你是不是不知道什麼叫私人醫生?”
蒲雲杉安慰地摸摸蜻蜓翅膀:“你是不是不喜歡衣櫃?我帶你回臥室,要輕輕的。”
機械蜻蜓:“……”
蒲雲杉抱著機械蜻蜓,輕手輕腳地鑽回臥室看書、輕手輕腳地去洗漱,連會響的拖鞋都不敢穿。
小少爺光著腳,朝機械蜻蜓招手:“噓,小聲一點。”
“哦哦。”機械蜻蜓不敢啪嗒翅膀了,落在蒲雲杉那隻機械手的指尖,被他帶去浴室裡一起玩水。
蒲雲杉最喜歡的就是浴室,他會放滿滿一缸熱水,然後躲在白蒙蒙的蒸汽裡,自己和自己玩。
現在有了機械蜻蜓,熱水就變得更好玩,蜻蜓紮進水裡再衝出來,用力一甩,水就飛濺得他一頭一臉。
小少爺玩得臉色都紅撲撲,笑得不停咬自己的胳膊。
機械蜻蜓看得很氣,不停把他撞開,不讓他咬。
“會出聲的。”蒲雲杉小聲告訴機械蜻蜓,“我今天已經添了很多麻煩了。”
門外有人溫聲問:“添了什麼麻煩?”
“我在醫院咳出了小齒輪。”蒲雲杉是今晚想起的這件事,已經後悔好久了,“會有人懷疑,覺得私人醫生沒有好好工作……”
蒲雲杉忽然回過神,差一點就在白茫茫的霧氣裡跳起來,打著滑一頭栽進浴缸裡。
浴缸很深,小少爺一轉眼就沒了影子,冒起一串小氣泡。
機械肺絕對不能嗆水,否則齒輪就會打滑,就會立刻窒息。
機械蜻蜓嚇了一跳:“蒲雲杉!小灰石頭!小石頭!小灰球——”
水聲嘩啦一響。
摔進水裡的小雲杉樹慢慢地、自己一點一點爬起來,直愣愣坐著,咳了兩聲。
機械蜻蜓撲過去晃他:“快喘氣!快!把水都吐出來!快快快快……”
蒲雲杉捧住急到散架的機械蜻蜓,摸了摸被水擰成一團的翅膀:“我,我沒事,你彆著急。”
“怎麼沒事!”機械蜻蜓急到不行,“水都沒了!!”
小少爺家裡是真的非常有錢,他們這個浴缸是引室外天然溫泉的流動水。按理來說注水不停,不論怎麼撒歡玩鬨,水麵的位置都是固定的。
現在浴缸裡一滴水都沒了!
那個入水口甚至還是開著的!!
機械蜻蜓用力搖晃小灰石頭:“你到底喝了多少水啊啊啊快吐出來!!!”
蒲雲杉摸了摸胸口。
他也不知道……他甚至沒有覺得自己嗆了水。
深呼吸的時候,總會響起來的細微齒輪聲也不見了。
大口喘氣的時候,也沒有了那種怎麼都吸不夠空氣、像是隨時都會窒息的感覺。
蒲雲杉忍不住大口吸氣、大口呼氣,他好久沒有過這種感覺了——他甚至覺得他又長出了一個新的肺。
小雲杉樹大口大口用力喘氣,森林綠色的眸子涓滴亮起,像是有風在裡麵撒歡打滾,帶起**的水霧,折射出點點星光。
“我好了!”蒲雲杉幾乎是一骨碌高高蹦起來,大聲告訴機械蜻蜓,“我能喘氣了,我這裡好了!”
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很大,因為心跳聲更大,用力呼吸的聲音比心跳更大。
小灰石頭用力地蹦,他高興到得意忘形,甚至完全忘了自己得意忘形,跌跌撞撞往外跑:“先生!導師先生!我好了!!我不吐小齒輪了!!!”
機械蜻蜓被他頂在腦袋上,**的翅膀甩的啪嗒啪嗒響。
蒲雲杉一步一摔跤,根本不知道疼,跑到浴室門口才想起害怕。
他知道自己要保持安靜。
他不記得自己為什麼要保持安靜了,但這樣在彆墅裡撒歡跑鬨是絕對、絕對、絕對不行的。
這是條已被遺忘緣由的禁令,就像一條封鎖帶,冷冰冰拉在浴室的門口。
封鎖帶上有提醒:就此折返,前方是深淵。
但小雲杉樹太開心了。
掉就掉下去吧。
蒲雲杉幾乎是在浴室的水霧裡蹦,他手忙腳亂地穿衣服,小少爺太瘦了,套上自己的睡衣都鬆鬆垮垮,但管他呢。
蒲雲杉撲出浴室,他頂著他的機械蜻蜓,蹦蹦跳跳衝向深淵:“我好了!我能大口喘氣了,先生!我——”
他沒有掉進深淵。
沒有深淵,那條封鎖帶被他衝開,外麵什麼危險都沒有。
外麵和風細雨,春暖花開。
穆瑜帶來的是餐車,餐車裡有豐盛到不行的炸雞烤雞大盤雞叫花雞,熱騰騰香噴噴的清燉雞湯,還有綠瑩瑩的蒜苗炒雞蛋、鮮紅酸甜的番茄炒雞蛋,還有看著就好吃的整整三大碗大米飯。
一步三滑撲出來的小雲杉樹還沒等懵住,就已經一頭撞進了暖和的懷抱,穆瑜蹲下來抱住他,拿著白毛巾幫小少爺擦頭發:“雲杉。”
小雲杉樹不會動了。
蒲雲杉愣愣地站著。
他覺得這一定又是場夢,
自己多半是因為溺水昏過去了,做了場夢。
小灰石頭想把自己從夢裡叫醒,但又瘋狂地不想醒,牢牢按住自己的手。
他知道、他知道、能自己醒來很酷。
他知道。
但是讓他睡一會兒吧,在夢裡放肆地打滾一小會兒,就一小會兒,他保證。
他一定會特彆勇敢地醒過來,他是有小紅花的機械師,他會醒的,他好喜歡這個夢,夢裡的一切都比他想得更好。
小雲杉樹鑽進導師先生的懷裡,自己拉著夢裡的手臂圈在自己背後,乖乖地靠在那個肩膀上。
小雲杉樹等著自己被抱出夢境丟掉。
穆瑜看著慢慢合攏的、森林綠色的漂亮眼睛。
他抱起蒲雲杉。
……他沒抱起蒲雲杉。
“雲杉。”
大機械師導師被喝了一整個溫泉的小雲杉樹砸了手,空著的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喝了多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