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瑜向老師頷首致謝,舉起這些天其實每天都來玩、甚至還拉著機械小蜻蜓排了個雙人滑短節目的雪團牌小蝴蝶,端端正正放到帽簷上。
小蝴蝶立刻超冷酷地手手手插兜擺pose,背後的翅膀沉穩地一拍一拍,觸角用力一揮。
大野狼早按捺不住了,立刻頂著小雲杉樹興高采烈轟隆隆拔腿衝過來:“老師!這是弟弟嗎?”
他把救援成功的小樹苗給老師看:“我撿了個弟弟!他想跟我們回家!!!”
不遠處的、正不斷說服自己這不是搶小孩現場的老師:“…………”
穆瑜接住紮進懷裡的小朋友。
小雲杉樹被大野狼穩穩扛著,雙手超級鄭重地捧著糖紙,連激動帶緊張,已經快忘了怎麼說話。
他睜大眼睛看著導師先生,胸口起伏了幾次,才鼓起勇氣超小聲舉手申請:“先、先生……”
蒲雲杉太想要哥哥了。
他很乖,知道“哥哥”是不能隨便找人當的,也知道導師先生隻是限時的哥哥——畢竟他從九歲以後就不再會長大了,那以後他就一直九歲,可全世界最酷、最好、最厲害的大機械師導師先生不是真的十九歲。
所以超級乖的小機械師,也隻有在想要哥哥想得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會悄悄給自己一次機會,叫導師先生“哥哥”。
蒲雲杉做夢都沒想過,他能一口氣有兩個超級無敵酷的哥哥。
會有哥哥幫他打架,幫他製服壞人保護老師,把他放在肩膀上到處跑。
給他最珍貴的五彩斑斕透明糖紙,拍著胸口保證會給他一個能看得到太陽的家,可以在床上打滾,每天都能吃大肉包子。
穆瑜被一隻小狼崽在懷裡亂拱,笑著點頭:“是弟弟。”
“可以叫哥哥。”
穆瑜摸摸小機械師的頭發:“還記得嗎?”
天才小機械師的記憶力很好。
他幾乎一瞬間就想起導師先生問的是什麼,睜大了眼睛,用力點頭。
在他發燒的那天晚上,導師先生給他講,不上學不一定是壞孩子的時候。
——先生給他講,有一個哥哥,因為參加比賽會缺課,但上課專心不走神,所以能拿小紅花。
還有一個哥哥,經常不上學,但一個人就能保護一家孤兒院。
……原來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有哥哥了。
他有哥哥了。
有些小機械師,明明已經超級冷靜、超級堅強,一個人也敢操控大灰石頭機器人和小機械狗保護老師。
但這個時候,眼淚模塊好像又有點不聽使喚,不停地往外漏水。
蒲雲杉不停地用袖子擦防凍液,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整個人都紅通通熱乎乎,肩胛骨上的小煙花裝置就沒停過:“對、對不起,我太高興啦。”
“我太高興啦。”他小聲說,“我走了好遠……我以為我找不到了。”
一棵長壞了的、亂糟糟的小機械樹,走遍了整個海洋,問所有見到的生靈和機械造物,能不能做他的哥哥。
小機械樹已經不記得為什麼要找哥哥,如果還記得的話,就會把話說得更清楚。
“我……我想家,我想回家。”
蒲雲杉哭著說:“我想哥哥接我回家。”
他哭得越來越傷心、越來越委屈,他自己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明明他隻覺得高興,可就是好像有一個小小的影子在胸口大哭。
灰撲撲的小影子。
站在家門口、站在馬路中央、站在每一個辨不清方向迷路的路口。
躺在教學樓的窗戶碎掉的玻璃上,躺在擂台邊緣的血泊裡,躺在白亮的無影燈下。
站在看不到人的海麵上,四周是攻擊他的艦隊,激烈的炮火不停轟在他身上,撕裂的機械零件不停地落進海裡。
蒲雲杉對“哥哥”的認知並非固定的某個人——從記事起就沒見過父母、沒見過任何親人、生活在不見天日的巨大彆墅裡的小朋友,就像是一隻小蝸牛,笨拙地追著與這個世界唯一的連接。
他以為這個連接叫“哥哥”,以為隻要乖,哥哥就會來接他。
他不知道這個連接有一天會撕掉他的殼,他努力打扮得漂漂亮亮、擦得乾乾淨淨的殼,告訴他隻要做出這點犧牲,就能讓他學會飛。
小蝸牛學不會飛,小蝸牛沒有了殼,隻會變成灰色的影子。
“哥哥。”小影子把自己乖乖地蜷起來,告訴自己不要哭,自己哄自己,“哥哥來接我,我們回家,回家。”
他其實也不知道什麼是家。
他隻是想,或許有那麼一個地方,可以不那麼冷、可以很暖和。
在那個暖和的地方,他不用怕疼和添亂,可以放心地看書、吃飯和睡覺,睡覺之前可以痛痛快快地打滾。
他見過很多個晚上,星光閃閃,月亮圓圓。
月亮底下,長得亂糟糟、歪七扭八的小機械樹,影子原來也隻有那麼一小點。
一小點影子蜷在月亮的光裡。
那光明明那麼亮,讓人以為,仿佛會有一點點溫度。
水裡的冷月慢慢滲出白霜。
“不要睡著,不睡著。”小灰影的聲音越來越低,藏在金屬球裡的心臟組織,越來越像一顆小灰石頭,“哥哥……”
……
一隻機甲的盔甲手按在他的頭頂。
蒲雲杉倏地醒過來。
他的眼淚還在劈裡啪啦地掉,怎麼都停不住。
幸好地上有排水渠,可以直接排進大海,不會發洪水。
他被大野狼哥哥扛著,跑到了足有兩米高的雪團哥哥麵前——學習成績非常好的小機械師,隻用十秒鐘時間就牢牢記住了,兩個哥哥叫“ice-whitesnowball”和“blood-redwildwolf”,還有被省略的中間名“big”。
翻譯過來就是冰白大雪團和血紅大野狼。
聽到這兩個名字,從來都循規蹈矩超級乖,上課的時候都隻把兩隻手疊放在桌上、兩隻腳碰不到地也要坐得筆直的好學生蒲雲杉,徹徹底底被酷懵了。
不遠處剛剛趕來,正攥著純棉小手帕自己擦自己的係統:“……”
係統隱約生出不太祥的預感:“宿、宿主。”
“這是個很重要的機會。”大機械師導師再次心軟,和它討論,“雲杉第一次有機會決定自己的歸屬。”
係統:“…………”
怎麼說呢。
道理是這個道理。
但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記錯了,沒來由的,係統總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當然……暫時的重點還不是這個。
重點暫時還是,他們的小雲杉樹,第一次有機會決定自己的歸屬。
連係統也沒有打斷,隻是被金剛小蝴蝶扯著,一起飛過去哄新回家的乖弟弟。
超級炫酷的兩米高黑金崽崽變形金剛,單膝屈起,蹲下來,掌心的磁懸浮模塊亮起金光,托起足足一整塊奶糖。
“哭嘛,哭嘛。”大野狼抱著弟弟晃,“不要緊的,你這也太辛苦了,值得哭到好大聲。”
“你一個人走了這麼遠的路,找了這麼久的家跟哥哥,還叫人給騙了,到現在才找對人跟地方。”
大野狼刮他鼻梁:“你是不是不識路?”
小領航員忙手忙腳地不停擦眼淚,連忙搖頭,舉起手保證:“我現在識路啦!我絕對不會認錯了。”
黑金崽崽變形金剛沉穩地朝他豎大拇指,剛生拆了幾台機甲的機械手已經用眼淚水洗過,靈巧地剝開糖紙,塞進小領航員嘴裡。
蒲雲杉被甜得一激靈,整個人騰地紅成一團,想要用力鞠躬道謝,卻被大野狼哥哥笑著勒住肩膀。
“傻小子。”聞楓燃的胳膊搭著他的肩,蹲下來側過頭,“告訴你個秘密。”
聞楓燃超級神秘地壓低聲音,讓他把耳朵湊過來:“跟哥哥是不說謝謝的。”
蒲雲杉睜大了眼睛。
黑金崽崽變形金剛繼續沉穩豎大拇指,以示讚同,惜字如金:“對。”
“對的!對的!”機械蜻蜓也跟著拍小機械師腦殼,“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秘密,蒲雲杉,你是要當偉大的機械師的,你一定仔細想……”
係統的囑咐還沒說完,不遠處忽然轟隆一聲震響。
幾個孩子紛紛抬頭,在一片看不清人影的煙塵裡,麵色倏地巨變。
……一隻安裝了自動引|爆裝置的機械昆蟲,撞毀了穆瑜停在那裡的飛行器。
除此之外,還有好些隻閃著紅光的機械昆蟲,正懸浮在四周。
那些詭異不祥的紅光透過煙塵,一亮一滅,把隱約人影圍在當中。
穆瑜並沒受傷,老師尚且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跌在他身後,躲過一劫。
有數條格外堅韌、一看就是在爛泥巴裡痛痛快快長大的淩霄花藤,從穆瑜的口袋裡飛出來,二話不說一通本壘打掄開了亂飛的殘骸。
紅通通的碩大淩霄花張開嘴,露出兩排小尖牙,低頭看著麵如土色的虞執。
係統手忙腳亂地按完了這個攔那個,好不容易把一串比之前又多了顆小糖棗的糖葫蘆按住:“宿主!”
穆瑜在意識裡回答:“很好,放心。”
係統鬆了口氣:“我們要讓大機械樹扔人嗎!”
在場的所有人裡,係統其實是最不急的——畢竟以穆瑜的任務者級彆,即使是隨手畫個方框,也有一萬種辦法碾碎這條異想天開的排水渠。
讓淩霄花吃了這丫算是不那麼好的下策,畢竟誰也不知道這種人究竟是什麼成分,淩霄花吃了會不會吃壞肚子。
更不要說,穆瑜甚至還很清楚,怎麼拉這個世界的時間線。
所以,甚至可以直接讓時間暫停,撿走所有裝了引|爆裝置的機械昆蟲,再拎起虞執交給機械樹。
——小學門口原本就是“禁區”之一。
因為在這裡有很多孩子,有很多完全沒辦法保護自己、必須要足夠安全的環境,才能順利長大成人的孩子。
在這裡做出危險舉動,不論是不是成年人,都將予以最為嚴厲的處罰。
“不急。”穆瑜說,“等一下再扔。”
係統愣了愣:“為什麼?”
穆瑜:“怎麼說呢。”
……因為營救行動確實有點酷過頭了。
雖然過了十九歲生日,但的確認為叛逆期很酷的大機械師導師,沉穩地把自己一個人的時間線又向回拉了二十幾天。
穆瑜提醒係統:“我們的小朋友們已經開始行動了。”
係統:“!!!”
剛才還按著一串糖葫蘆的隱形棉花糖連忙回頭,才發現三個小兄弟才第一次合作,就已經格外默契地打配合,展開了爭分奪秒的緊急營救行動。
沒什麼機械昆蟲能跟金剛小蝴蝶比靈巧,穆雪團選手最近殺得兒童組遍地狼煙,滑聯甚至在正式考慮提前讓他升組,這一決策又引起了少年組的激烈反響。
近於透明的翅膀輕盈靈巧,穿梭在機械昆蟲間、關掉引爆開關這種工作,對精通花滑的小蝴蝶來說,輕鬆流暢得幾乎像是一場表演。
因為是和遙控玩具車一個操控邏輯,所以聞楓燃迅速學會並上手了大灰石頭機器人的遙控器,正把大灰石頭滴溜溜轉到飛起。
什麼都能吃、主要攻擊方式是不停吃石頭跳起來撞人的大灰石頭機器人,恰好能吃掉被金剛小蝴蝶關掉引爆開關的機械昆蟲。
戴著護目鏡的小機械師坐在變形金剛的懷裡,用磁懸浮手掌當工作台,埋頭拆卸引爆開關、徹底銷毀這些危險品。
這一整條流水線的效率高到不可思議。
這一會兒的功夫,借著煙塵的掩飾,那些紅燈就已經悄無聲息地稀疏了不少。
老師雖然不明就裡,但在穆瑜的提示下,也毅然加入營救小分隊,咬牙站了起來,負責分散對方的注意力。
——即使不是為了這個目的,老師也實在想問清楚:“虞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在乾什麼?!這兒都是孩子!”
“我沒想傷人!”虞執盯著穆瑜,他的臉色已經泛青,神色有些癲狂,“我隻想讓他放過我,要麼給我陪葬……我一輩子都叫他毀了!”
看到那個克蘭少爺昏迷不醒,虞執就知道自己完了。
虞執是清楚這些人有多沒道德底線、為了發泄能做出什麼事來的。
今天從這裡回去,不隻是他們會製造一場他沒法自辯的抄襲事件,讓虞執被灰溜溜趕出機械學院這麼簡單——他們是真的不拿人當人。
虞執猜得到,他們會讓機械獒撕咬他取樂,對外隻說是場意外,再給他換一副機械身體,叫他永遠當他們的仆人。
“他把我趕出彆墅,讓我跟蒲家斷絕關係,讓我賠得傾家蕩產,我都能忍!”
虞執咬牙:“因為我知道我還能往上爬,我還有未來,隻要我夠拚命,我就能爬到沒人能看不起我的地方。”
“可現在都叫他毀了!為什麼就是不放過我?為什麼非要針對我?”虞執喊,“我的前途徹底毀了!全毀在他手裡,這次我不會再忍了!我不會放過他——”
老師匪夷所思:“……叫誰毀了?”
“你知道他們能做出這種事……虞先生!”
老師幾乎是脫口質問出來:“你知道,然後你把那孩子給他們?!”
虞執那些激烈的瘋狂指控,在這句質問裡幾乎是戛然而止。
“因為毀了你的前途,所以你不能忍了。”這些話本不該一位老師來說,可老師實在忍不住,難以置信地盯著虞執,“要是他們這麼對那孩子呢?你還能忍,是不是?”
“傷在疼孩子身上,疼在那孩子身上,沒關係。哪怕是那孩子可能被拆解、可能被扔給一條機械獒撕咬,可能被改裝成機器人,也沒關係,是不是?”
“我沒這麼說!”虞執看起來依然怒不可遏,辯解卻極為蒼白,仿佛根本沒想過這一點,“我會想辦法保護他,我不會看著他落在那些人手裡……”
“對。”有人在他身後說,“所以你就閉上眼睛。”
——不會看著他落在那些人手裡,所以乾脆閉上眼睛。
自欺欺人、得過且過、謊言疊著謊言,連自己也不清楚,那些“憤怒”和“愧疚”裡是否有自己逃過一劫甚至成了受益者的僥幸。
也沒必要清楚了,畢竟有些人就早該動手解決,一分鐘都不該留。
虞執臉色驟變,他惶然回身,卻已經被聞楓燃一拳砸在地上。
“弄幾個小破蟲子擋道?”聞楓燃踩在他胸口,蹲下來。
少年垂著眼,漆黑瞳仁冰冷,眼底透出叫人膽寒的戾意:“我拎著根水管從街頭殺到街尾的時候,你還在點頭哈腰,給這些人賠禮求饒呢。”
虞執從沒見過這種人,他臉色痛得發青,被恐懼懾得說不出半個字。
“知道嗎?”聞楓燃說,“你的前途是那時候丟的,你退了一步,你就再停不下來了。”
底線這種東西,隻要後退,就再不能叫底線了。
因為隻會一退再退,退到墜落懸崖、粉身碎骨。
虞執的瞳孔戰栗,他攥著極細的意識導絲,想要操控一隻機械昆蟲飛過來,卻被聞楓燃直接拎著根鐵釺往地上一砸一撬,拆下來一塊金屬地磚,頭也不回砸過去。
兩者撞在一處,爆炸轟鳴煙塵四起,餘波被穆瑜的方框及時收斂,悄然壓縮成一粒微塵。
變形金剛把腦袋摘下來抱著,成功把自己的身高減到允許進入禁區的範圍內,站在聞楓燃的身後,抱頭看著虞執。
徒手拆了一眾機甲的可怖機械造物,在燦白日光下,投落漆黑的陰影。
“我,我錯了。”虞執嚇破了膽,他不停後退,仿佛知道這時,才真正體會到蒲雲杉被交給那些人、任那些人宰割的感受。
對這種人來說,這是種除非親身落得到這個境地,否則永遠沒法感同身受的極度恐懼。
“你們說得對,我知道錯了,我已經被毀了,我會被送去海上坐牢,你們再針對我也沒意義。”
虞執本能地喊:“雲杉,蒲雲杉,你跟他們說……雲杉!我知道錯了——那是我給你買的蜻蜓!我本來想送你的,我知道你喜歡這個……”
帶著護目鏡和防爆手套、正忙於拆卸高危組件的小機械師,看著麵前閃紅燈的機械蜻蜓。
他記得這隻機械蜻蜓。
在他還是小灰石頭的時候,很多場夢裡,都有這隻機械蜻蜓。
螺絲刀一絲不苟地拆解。
重重砸毀最高危的部分、取出可能導致爆|炸的原料單獨保存,然後是意識操控模塊,然後是翅膀、觸角和機械身體。
小機械師在極度專心時聽不見外界的聲音,他安靜地、迅速地拆解著這隻機械蜻蜓,把零件規規矩矩地擺好。
他把零件全都整齊地、完全規矩地擺好,像在拆解和重新拚裝一棵長歪了的亂糟糟的小機械樹。
“在這個世界,我不要叫蒲雲杉啦。”
小機械師還是很乖,但也已經隱隱約約到了一點點叛逆的年紀。
他在分神時聽見模糊的聲音,所以很認真地回答:“我要把這個名字帶走,帶去新世界,和導師先生、大雪團哥哥、大野狼哥哥回家。”
他給自己想了個超級酷的名字。
他告訴自己,也小聲地、超級堅定地告訴生長著機械樹的世界:“以後在這裡,我要叫smoky-greybigstone。”
小機械師字字鏗鏘:“請叫我煙灰大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