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安心了,乖乖點頭,遵循本能,重新倒下去,閉眼睡覺。
一個半小時的車程之後,俞適野來到了俞汝霖的彆墅,那是獨立城市之中的花園彆墅,彆墅顏色輕盈,牆體粉白,再飾以濃翠的綠意,讓人輕而易舉地忽略牆下的磚石,是如何的原始與冰冷。
如同這裡的主人。
他進了大廳,見著了俞汝霖。
哪怕休息日,哪怕在家裡,俞汝霖也穿得一絲不苟,襯衫的扣子一路扣到最上一個,發膠將每一縷頭發牢牢固定。他正在餐桌前吃早餐看報紙。
俞適野揀了對麵的位置坐下。
長長的餐桌一如談判桌,桌首坐著俞汝霖,桌尾坐著俞適野。
俞適野率先開口:“找我來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俞汝霖收起報紙,報紙抖出一陣簌簌聲響,像一串刀片被串成了辣椒串,再彼此碰撞後產生的聲音。
“你最近在搞分散式養老公寓?”俞汝霖說,“這東西不賺錢,收了吧。”
俞適野驀地笑了。
不意外,真的不意外。
是俞汝霖認為重要的,會找他來說的話題。
隻是他心底總有一些微弱的期待,期待俞汝霖會說的是彆的事情,比如他媽媽的事情。
就像瀕死的人,死撐著吊一口氣,盼望在苟延殘喘的最後,還能吃到那心心念念的靈丹妙藥。
可惜世上總多是沉屙難起,難得有妙手回春。
自菱格窗戶射入的光一道接連一道,輕柔地垂下來,冷漠地垂下來,重重遮攔在父與子間。
***
溫彆玉再次從夢中被吵醒,是因為手機傳來了提示音。
他皺著眉,睡意昏然地朝屏幕上看了一眼,下一瞬既睜大眼睛。
趙景修發來消息,消息中說……
等溫彆玉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驅著自己的車子,一路開到了俞汝霖的彆墅前。他匆匆洗了把臉,隨便套了身衣服,早飯沒有吃,儀容沒有整,就這樣呆在彆墅的大鐵門前,被保安攔下來詢問:
“有預約嗎?”
沒有預約。
溫彆玉雙手緊扣方向盤,於長長屏息之後,重重鬆氣。
他的嘴角微微挑起來,挑出一個略帶自嘲的弧度。
雖然時隔九年,但每一次來這裡,好像都挺狼狽的。
再狼狽,也要進去。
溫彆玉的手摸向手機,打算給俞適野打電話的同時,一輛紅色法拉利緩緩駛到旁邊,車窗降下,許音華微帶詫異的臉出現在車中。
“……小玉?”
溫彆玉同樣意外,還沒進門,他要找的人就出現在眼前。
沒等他說話,許音華已經衝保安說:“開門,這是適野的愛人。”
保安連忙答應,閉合的鐵欄杆敞開,溫彆玉的車子和許音華的車子先後駛入花園,接著,溫彆玉下了車,看向同樣自車中下來的女人。
“夫人。”
許音華的腳步輕輕一頓。
她側頭對溫彆玉說:“你要找汝霖的話,他現在應該正在吃早餐,吃完之後,會有十五分鐘的時間見你。”
溫彆玉:“我是來找您的。”
聽了這句,許音華似乎也不意外。
她足尖一旋,貼在小腿的魚尾裙掀起一個小小的弧度,又馴服地貼在那雙筆挺的腿上。她穿著一雙高跟鞋,那高高的鞋跟讓她像戰士一樣直麵溫彆玉,問:“什麼事?”
“是和俞適野有關的事情。”溫彆玉對著許音華,一字一句問,“既然滕宣是您的情人,當事情曝到網上的時候,為什麼要俞適野替您背?”
這是溫彆玉剛才從趙景修處得到的消息。
真正被拍到自滕宣酒店房間裡出來的,是許音華。
和滕宣有關係的,是許音華。
最開始在網上被人質疑的,還是許音華。
但非常快的時間裡,有幕後的手操縱輿論,直接將俞適野扯了出來,作為一個替罪羊承擔了所有指向許音華的猜疑與指責,供人品評和議論。
許音華緘默片刻,勾出一抹冷笑。
“是我做的我不否認,不是我做的我也不承認。在網上操縱輿論的不是我。這一點,你雖然不知道,但小野知道……”
這個回答打亂了溫彆玉的步驟。
他先是錯愕,錯愕之後瞬間弄明白這中間的利益關係,反應過來,失聲道:“你是說這些都是俞適野的爸爸做的,是他操縱輿論,掩蓋了真相——”
許音華淡淡道:“冤有頭,債有主,誰做的事情你找誰去。”
她似乎不太想在這裡花費太多的時間,說完了這句話,就轉過身,準備離開。
但背後的聲音並沒有停。在很短的時間裡,又一個問題擲向了她。
“……事情不是您做的,但您默認了。您覺得,讓俞適野替您背鍋,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許音華的神色變得冷漠。
“小野也不在意的事情,要你來替他伸冤嗎?”
“就是因為俞適野不在意,才要我來說。”溫彆玉寸步不讓,“就因為他是你的兒子,所以他理應為你負擔一切,包括名譽受損?”
“你又知道什麼呢?”許音華輕聲說,“小野如果不願意,他就該自己去澄清,我沒有攔著他,誰也攔不住他……”
“他不會澄清的。”溫彆玉說。
“你要替他代言嗎?”許音華慢條斯理。
“因為他愛他媽媽。”溫彆玉冷冷說。
草坪上變得安靜,許音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這一刻,溫彆玉確信自己在對麵的女人臉上看見了一絲愧疚,可愧疚一晃而逝,就像陽光下的初雪,消融得無聲無息。
許久,許音華的聲音在響起來。
她變得平靜,冷漠一般的平靜。
“我很感謝他今天為了承擔的一切,但這並非我對他的強迫與禁錮。小野長大了。他該做出他的選擇,我也會有我的生活……一個女人,如果她在家裡得不到愛,那她就該出去找會愛她的人。她有這個資格。”
許音華轉身離開。
她的背影依然直挺,依然雍容高貴,嫋嫋娜娜。
她身體力行地實踐著她最後的自白,這麼多年來,她在俞汝霖這裡得不到愛,就出去換著不同的人,一個個愛她的人。
可溫彆玉隻覺得荒誕。
她一麵渴求愛,一麵揮霍愛,明明憎恨著來自丈夫的漠視,卻又似乎看不見親生兒子對她的付出。
他突然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一直以為,俞適野的家庭很幸福,但是……他的目光轉向了彆墅,太陽下,彆墅反射著蒼白的光,如同他最初對這裡的回憶。
溫彆玉曾來過這裡一次。
九年前,那一夜後,俞適野自學校中消失,他驚慌失措,找了無數地方都找不到俞適野,最後來到俞適野的家,見到俞汝霖。
對方見了他,神色也是平靜,平靜中透著冷漠。
“你來找小野?小野不在家,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簡簡單單一句話,讓他所有未儘的惶恐都憋回肚子裡。
他握緊拳,低垂眼,看見杯中茶水裡,自己茫然無能的虛幻麵孔,於是,才握緊的拳頭,也不得不無力鬆開。
……
溫彆玉再度看向麵前的彆墅。
九年過去了,這一次,俞適野就在彆墅之中……
他進了門,方才踏入,俞適野懶洋洋的嗓音就自裡頭飄出來:“……從剛才開始,您的所有重點我概括一下,差不多是‘你不好好賺錢你就是心理變態’,得了,我承認我是心理變態——”
溫彆玉出奇地憤怒。
他遲疑的腳步變得堅定,衝進去,厲聲打斷這一切:“你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