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人厭的老頭還是一個活力十足的老頭。
他的身上完全沒有老年人慣常的暮氣沉沉,他思維敏捷, 行動力極強, 正在療養院裡轟轟烈烈地追求一位老太太, 今天鮮花賀卡, 明天蛋糕曲奇, 鬨得療養院上下熱議不斷。
作為老頭的護理人員, 俞適野不得不做出很多正常情況下並不需要做的事情。
比如挑選花束, 比如製作蛋糕,比如在這個老太太和某位老先生交談的時候站在旁邊假裝看書,實則聽壁腳,以便於讓老頭於不動聲色間掌握該老太太的喜好, 以便事半功倍;他甚至還學習了些魔術技法, 就為了配合這老頭,讓他在眾人麵前出風頭……
這家療養院裡, 俞適野一共照顧五個老人, 但其餘四個人捆一起加起來,還沒有一個安德烈麻煩。
但這些並非難以忍受的, 他總要在這裡呆這麼長的時間,有事情做總比沒事情做好。
令俞適野和安德烈爆發第一次衝突的, 他們出門釣魚的時候。
一條長長的溪水曲曲折折, 河邊釣魚的人總坐著,呆在輪椅上的老頭毫不突出, 他揮動釣竿,漫不經心說了一句話:
“你來這裡都兩個月了, 還不夠你從被小女朋友甩掉的陰影中走出來嗎?”
正望著溪水的俞適野一怔,還沒有反應過來。
安德烈繼續評價:“至少六十天了,差不多也夠讓你看明白,明天不是世界末日了吧?這隻是一場戀愛而已,人要學會向前看……”
封鎖在內心的傷口突然被挖開,在俞適野毫無準備地情況下狼狽地暴露在天光下。
冷不丁的尖銳痛苦之後,就是極致的憤怒,俞適野的聲音如同一把鋒利的刀:“我的事情不需要彆人來評價!”
“男孩,冷靜一點,沒人想要評價你的生活。但我也不想身旁天天呆著個苦大仇深的護理,活像明天我就要入土為安了。要我說,你應該多向前看……”
“……你憑什麼這麼說?”
俞適野的憤怒無處著落。
異國他鄉,舉目無親。
他孤零零站在這裡,輕聲問:
“你知道什麼?”
“我隻知道,任誰都該向前看。”安德烈轉過頭,和他對視,翡翠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冷酷的光,“隻有死人才無法向前看。”
***
除了讓俞適野厭煩,單薄的言語不再具備任何力量。
俞適野開始頻繁的夢見過去的事情,夢很淩亂,有時候是他和溫彆玉,有時候是他和溫彆玉以及溫彆玉的爺爺,有時候也有自己的父母。無論是什麼樣的發展,這些夢都以俞適野被驚醒為結局。然後現實鋪天蓋地的湧來,鉗製他的呼吸,抽取他的養分,讓他日漸暈眩。
這讓他的心情變得更加糟糕,他依然做著療養院的工作,也還滿足安德烈一些額外的要求,但如非必要,他不再和安德烈多說一句話。
一個人的慘事到了彆人的嘴裡,就變成故事。
而他不想從彆人嘴裡聽見自己的故事。
俞適野的沉默對安德烈沒有任何影響。這個老頭的追求熱情而激烈,有層出不窮的浪漫手段,很快,安德烈就和自己追求的老太太正式確定了情侶關係,總在休息的時間裡相攜相伴。老太太的腿腳還好,於是療養院裡的人經常能夠看見一個矮小的年老女人,推著輪椅,在療養院外的花園走來走去。
她是今年年初才進入療養院的,進來的時候,憂鬱恍惚,常常一天也不出一次房門,偶爾出來,也對其他人的招呼視若無睹,俞適野有時聽過彆的護理人員談論這位老太太,她有名字,叫做曼莎,護理人員絕大多數時候都會親切地稱呼她的名字,但有些時候,比如坐在隻屬於護理人員的辦公室裡的時候,他們也會叫她“307”:
“307最近的健康狀況怎麼樣?”
“挺虛弱,沒精神。”
“有讓她參加療養院組織的比賽嗎?”
“當然,但她興致缺缺,就算去了也是坐在一旁發呆。”
“這可不太好。”
這一句話的意思就是,307的房間,很有可能在短暫的時間裡重新空置,並等待它的下一位主人。
但現在不太一樣了,曾經懨懨困倦,神思恍惚的老太太似乎被安德烈的活力感染了,她開始挑選衣服,梳妝打扮,還將自己蓬鬆的卷發重新打理成精致的小卷,這個時候,安德烈會拿出一盒子彩色的蝴蝶結夾子,逐一夾在那頭銀白的發上。
然後他們開始聊天,他們似乎有聊不完的話題,作為護理人員,俞適野不能離他照顧的老人太遠,他並非刻意聽他們說話,可隻言片語依然傳入他的耳朵。
他們聊電影,聊音樂,聊自己喜歡的東西,也聊過去和未來的生活,他知道了安德烈過去是一位運動員,曼莎好像是護士。
也許是因為曼莎職業的緣故,他們甚至聊到了死亡。
曼莎告訴安德烈,自己見多了死亡,她隻希望,自己的死亡是清醒的,並在最後的清醒的時光裡,能牢牢握住他的手,聽他再說一次“我愛你”。
這個和風靜謐的下午,夕陽金燦燦的,拖曳著光,讓兩位老人的影子,也彼此相擁。
然後,一切來得這麼快。
一天晚上,曼莎突發急症,被送入醫院搶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