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都是!”驚慌在這時候變成了憤怒,俞適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感覺憤怒,但是熊熊的怒火像是落在草原上的火星,一眨眼就燒成燎原大火。
“選擇死亡是因為這個。”
安德烈將一份醫療報告遞給了俞適野。
俞適野接過薄薄的紙張,很快看了下來,他最近在做醫療器械的生意,連帶著補了很多醫療常識,已經能夠看懂這些東西了。當將全部的東西看明白,俞適野的心沉入了穀底:“會不會是誤診……”
“我已經去三家醫院看過了。一家誤診,三家都誤診嗎?”安德烈告訴俞適野,“我隻有最後的三個月清醒的日子。剩下的時間,我不會死,但我的肌肉會開始萎縮,我的大腦會逐漸縮小,我最後會成為一個徹底癱瘓在床上,忘記了自己,忘記了愛我和我愛的人……也忘記了你的一具肉體。”
他深深凝望著俞適野。
“那活在這個世界上的,還是我嗎?”
俞適野閉緊了眼睛。
“小野,死亡在你心目中是什麼樣?是麵目猙獰的?是消磨殆儘的?……”安德烈一連用了很多詞彙形容死亡,當說到“鮮血淋漓”的時候,他看見俞適野整個人都抖了一下。
於是他明白了,他強硬告訴俞適野:
“誰都可以不來參加我的葬禮,但你必須來。”
“小野,看著我。不要害怕死亡,不要聽到死亡就驚慌失措。”下一刻,強硬變成了溫柔,安德烈和緩地告訴俞適野,“這隻是人生必須經曆的一個過程,就像落葉總要回歸大地。一如我之前所說的,你該去了解它。”
“要知道,人生的幸福並不是活著。人生的幸福是自我的活著。我選擇死亡也不是走向放棄與絕望,這不全是痛苦……”
他一點點的,將自己的心情與智慧,告訴麵前的孩子。
他想要幫助他,從過去走出來。
“這也是一種釋然和放鬆,是我對世界的道彆。好像在最後的時間,我同它握握手,再笑一笑。我說,‘這一路走來,有點辛苦,現在,我想好好睡一覺了’,它回答,‘請好好休息’。”
“我該睡了。”安德烈歎息道,“在入夢的最後,我想由你來替我拉拉被子,跟我說一聲,‘晚安,有個好夢。’”
***
這段話之後,俞適野一個拒絕的字也不能說出口。
他參加了安德烈的葬禮,葬禮不同流俗地安排在橄欖球場,安德烈請前來參加葬禮的人一起看了一場橄欖球,這場比賽進行得很激烈,叫好聲交織著謾罵聲,從比賽一開始就響徹天空,安德烈也是大吼大叫的人群中的一個,他簡直比球場上的運動員更加著急,他衝著比賽場地用力揮舞拳頭,數次激動得要從輪椅上掉下來,又像是馬上就要戰勝身體的損傷,能從輪椅上站立起來。
等到比賽結束,眾人散場,安德烈渾身都被汗濕了,但他滿懷愉悅,他的愉悅就像是雨後的天空那樣明麗清爽。
然後,眾人同安德烈進行道彆。
他們穿著肅穆的葬禮衣服,挨個走到安德烈麵前,同安德烈握手,同安德烈再見。
安德烈也與他們握手再見。
俞適野站在安德烈的身後,樸實的道彆沒有煊赫的聲樂和淒厲的哭聲,沒有俞適野記憶中的紙糊似的荒誕。留存在他記憶裡,對於葬禮的蒼白的畫麵,被眼前的覆蓋與取代。
所有人都離去了。
最後,這裡剩下俞適野和安德烈兩個人,俞適野推著安德烈的輪椅,迎著夕陽前進,他們無聲地走了許久,直到來到安德烈為自己選定的墓碑前。
在這片綠草茵茵的墓地,安德烈指著空白的墓碑,對俞適野說:“我的墓誌銘由你來寫,我相信你會將我這一生概括妥當的。”
俞適野內心的桎梏終於鬆動,橫在他喉間的骨頭消失了,他低低說:
“……再見。”
“再見,我的寶貝男孩。”安德烈給予了他更多的回應。
回應之後,安德烈笑了。
“其實我們還有再見。我還沒有決定什麼時候注射藥物安樂死呢。雖然之前和你說得很好,讓你了解它戰勝它,但事到臨頭,我還是怕了……你說,我是不是有點軟弱?”
“不,一點也不!”俞適野反駁。
安德烈再一次大笑。
這回,俞適野明白了,今天的吼叫大笑,全是老人對內心情緒的發泄。
之後的時間,俞適野原本想要陪伴安德烈一直到他決定安樂死那一天,但安德烈輕巧而堅決地拒絕了他。
“我們各有生活,之前如何,之後也該如何。”
於是這天的最後,俞適野不再提陪伴,他們又說起了天空,說起了跳傘,說起直麵恐懼,戰勝恐懼的快樂,無窮無儘的浪漫再度出現在安德烈的口中。
聽著聽著,俞適野也能把這句話說出口:“……你是在哪裡跳傘的?”
他想去安德烈跳傘過的地方,體驗一次跳傘。
***
橄欖球場的葬禮之後,日子平靜無波地前進。
直到俞適野接到安德烈的電話。
“我決定死亡的時間了,就是現在。小野,我想見你。”
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溫彆玉。
溫彆玉出現在他眼前。
他沒敢眨眼,可人流經過,不眨眼的他依舊失去了溫彆玉的蹤跡。
虛幻的人消失了。
而他還得趕去,趕去參加一場真實的告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