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皇太女能順利產女,她的孩子必死無疑,若皇太女產女不順,她的孩子便會成為皇太女的孩子,成為這個王朝未來的繼承人,但是她,卻永永遠遠消弭在曆史長河。
“奴婢遵旨。”
她深吸一口氣,俯身緩緩向皇後拜下,“但求娘娘饒殿下一命,殿下......終究是娘娘的孩子。”
她的話似乎讓皇後有些意外,皇後深深瞧了她一眼,輕輕笑了起來,“你倒忠心。”
“旁人都走了,隻有你還願意守著他。”
守嗎?
的確是守著的。
她雖功利,可也知曉知恩圖報,當年他拉她出泥潭,而今她會陪他到最後一程,就當還了他當年的恩情。
當然,還有一個頗為重要的原因——
娘娘是重情之人。
她陪劉盈的這段時間,足夠讓她未來青雲直上。
她又一次賭對了。
他們的日子變得慢慢好起來,劣質的酒水都成了佳釀,可劉盈卻一反常態,對未來再無希望——自始至終,皇後不曾與他說過半句話。
“母後不會再原諒我了。”
他徹底消沉,與酒水為伍,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
直到那一日,皇太女領著一雙女兒出現,隔著她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花圃,靜靜看著爛醉如泥的劉盈。
“去,叫叔叔。”
皇太女吩咐小翁主。
小翁主們膽大得很,哪怕麵對自己從未見過的醉鬼,她們也會好奇地小跑到劉盈身前,扯著嗓子對著劉盈喊,“叔叔!”
劉盈哆嗦了一下,瞬間從醉夢中驚醒。
眼前的小女孩兒玉雪可愛,他揉了揉眼,扶著身後的欄杆慢慢坐起身,“你們是誰家的女郎?”
“這裡可不是隨意亂跑的地方。”
他的目光落在小女孩兒身上,眸光一點點軟了下來,“你們跟我阿姐長得有點像。”
“盈兒。”
皇太女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
劉盈身體一僵,不敢置信般回頭,“阿姐?!”
“你、她們、她們是你的孩子?”
劉盈看看皇太女,又看看好奇圍著自己的小女孩兒,“她們已經這麼大了?”
皇太女頷首,伸手撫弄著小翁主的發,“叫叔叔。”
“叔叔!”
小翁主們又甜甜喚了一聲。
“哎,哎!”
劉盈又驚又喜,想伸手摸摸小翁主,但手剛伸到一半,他又連忙收回手,麵上有些尷尬,“舅舅一身酒氣——”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這後知後覺發現,小翁主們對他的稱呼並非舅舅,而是叔叔。
劉盈愣在原地。
“你們去玩吧。”
皇太女聲音溫柔,“阿娘與叔叔說幾句話。”
小翁主們如快樂的小鳥兒,追逐著在院子裡跑開,“好哎,去玩嘍~”
身後小宮人搬來小秤並軟墊,皇太女款款在劉盈麵前坐下。
時隔多年,她已變得劉盈不太敢認,不再是過去的畏縮怯弱,而是真正有了身為國之儲君的舉輕若重。
——那是被權力滋養才會有的雍容威儀。
劉盈有些不知如何應對。
他局促扶著欄杆,聲音不自然得很,“阿姐,你,你怎麼想起來看我了?”
而他曾經心心念念的母後,他卻一個字都不敢再問。
此時的他比任何都清楚,母後已徹徹底底放棄他。
至於父皇,那便更不必說,他本就不得父皇之心,廢了他,是父皇期待已久的事情。
如今唯一不曾放棄他的,大抵就是這個在亂軍之中救過他性命的長姐。
“盈兒,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為何你會覺得戚夫人與如意待你更好?”
皇太女並未回答劉盈的話,而是直接問出自己的問題,“他們與你說三兩句好話,便是待你好嗎?”
“阿姐,你如今已坐擁一切,當然不會理解我的心情。”
劉盈麵上閃過一抹怨懟,“母後待你何其親厚,甚至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廢我立你,你當然會覺得母後好。”
“可是我呢?”
“母後對我可有過一絲絲疼愛?”
“我被父皇訓斥時,母後說父皇說得對,要我勉勵讀書。”
“我被父皇懲戒時,母後坐視不理,隻見朝臣而不見我。”
“我病重躺在床榻時,母後不過是略坐一坐便走,安慰的話都不肯說幾句。”
回想往事,劉盈麵色淒苦。
恍惚間,他又回到當初無助絕望的時刻,孤獨躺在床上,不知身處何方,更不知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什麼。
“但戚夫人不一樣。”
“她才是一個真正的母親。”
那日戚夫人領著如意過來,簾子被人從外麵拉開,陽光透進來,戚夫人笑得溫柔又和煦,“太子殿下好些了沒?”
“我熬了些參湯,太子殿下若是有胃口,不妨起來喝兩口。”
“是啊,二兄,快起來喝點吧。”
小如意在戚夫人身後探出頭,“阿娘煮的湯可好喝了,我一口氣能喝兩大碗呢!”
——那是他所能接觸到的為數不多的溫暖。
劉盈將往事娓娓道來,“母後給我熬過湯嗎?沒有。”
“母後安慰過我嗎?沒有。”
“母後——”
“盈兒,事到如今,你仍執迷不悟。”
皇太女輕搖頭,“你所謂的合格的母親戚夫人,她一手將如意推向風口浪尖之際,卻沒有護住如意的能力。”
“而你口中刻薄狠辣的我們的母親,她為你爭來了儲君之位,為你抗住父皇與朝臣們的攻擊,為你做後世太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而你,卻隻看得到她的嚴厲與冷漠。”
“何其可笑。”
皇太女靜靜看著劉盈,“母後為何沒有時間安慰你,為何沒有時間給你熬湯?”
“因為她在與父皇爭執,因為她在拉攏朝臣!”
“因為她要替你這個廢物太子掃平一切登基障礙!”
劉盈微微一怔。
“而我,為了保住你的太子之位,去嫁給一個足以當我父親甚至姬妾成群的男人。”
“甚至在嫁給他的第二年,還要遠赴蠻荒之地和親匈奴。”
“這......”
劉盈有一瞬的恍惚。
他突然想起來,似乎是有那麼一回事。
那日他去找阿姐,阿姐情緒並不好,但見他過來,還是對他綻開燦爛笑臉,阿姐從來都是這樣,事情悶在心裡,不與他講,他問不出來,隻好岔開話題,“阿姐,你喜歡張敖嗎?”
“喜歡?”
阿姐似乎笑了一下,“盈兒,喜不喜歡的有什麼重要的?”
“父皇要我嫁,我便嫁。”
阿姐伸手摸摸他的頭,仿佛他還是需要她哄著的小孩子,“隻要盈兒能好好的,阿姐做什麼都可以。”
他便以為,阿姐是滿意張敖的。
他們的父皇也比母後大了許多,不一樣過得好好的?
年齡不是問題。
可現在看來,阿姐似乎是不滿的。
——阿姐從來不喜歡張敖。
“你至今都在指責我與母後對你不夠關注,但是你,又何曾關注過我們?”
阿姐的聲音在他身邊緩緩響起,“你大概永遠不會知道,阿姐也是人,也有情竇初開,可為了你,阿姐不能,阿姐隻能嫁張敖,又或者去和親。”
“而我們的阿娘,她也是個人,也知道疼,並非刀槍不入的石頭。”
劉盈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阿姐的經常性發呆,想起阿姐沒由來的臉紅,想起阿姐身著嫁衣時的麵無表情。
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如今全部湧上他心頭——阿姐是為了他,才不得不嫁給張敖。
阿姐心悅的,明明是一位意氣風發的年輕將軍。
而他嚴厲苛刻的母後,也有委屈卑微的時候。
父皇怒氣衝衝進了母後宮殿,緊接著,是一陣摔砸東西的聲音。
父皇在震怒。
而母後呢?她在麵對天子之怒時,又是怎樣的模樣?
他不知道。
又或者說,他刻意忽略了。
——他不想承認她們曾為他付出那麼多,這樣一來他的良心那麼愧疚,他可以心安理得享受她們的奉養,而不去承擔任何責任。
他就是這般自私又自利的人。
“阿姐......”
劉盈聲音微微一顫,“對不起。”
他知道的,他一直都知道的。
——他是在裝作不知道。
他扶著欄杆慢慢站起身,對著麵前的皇太女拜倒在地,“阿姐,若有來世,不要再有我這樣的弟弟。”
說完話,他轉身離開,沒有再看他的阿姐最後一眼。
——他不配。
後來他沒有再終日酗酒,也沒有日漸墮落,他向衛士們要了許多醫書,主攻婦女之症。
後來葉姬誇他天賦驚人,能夠藥到病除。
後來他寫下一部又一部的醫典,托葉姬轉交醫官。
他知道,這些補償不了母後與阿姐對他的付出,她們也不需要他的補償。
可他還是想做,如果可以,他想用餘生來鑽研醫術,隻求在她們不舒服的時候自己能為她們減輕痛苦。
再後來,他聽到男性諸侯王皆死,隻剩自己幽禁深宮。
他不是不知道奪嫡的慘烈,也不是不知道母後在防備什麼,他什麼都沒說,爬在牆頭上,看母後的宮殿看了一個晝夜,然後在第二天早上,平靜飲下一杯鴆酒。
——不臟母後的手。
這是他最後也是唯一能為母後做的事情。
“原惠太子?”
葉姬輕輕一笑,聲音早已蒼老,“他是一個溫柔的人。”
“他活得糊塗,但也活得理智。”
“隻可惜,他一生都在逃避。”
“逃避身為儲君的責任,逃避身為兒子的孝義,逃避身為弟弟的擔當。”
“臨到死了,他才不再自欺欺人,重新做回那個溫柔的人。”
他很好。
隻是不適合當儲君,不適合當兒子,不適合當弟弟。
可儘管如此,她依舊感激在絕境之際遇到他。
讓她看到人性會有的溫暖,讓她明白很多事情不必劍走偏鋒,更讓她知道,要珍惜當下,不要誤人誤己,更不要自欺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