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武三思愣在原地。
——明明知道張宗昌是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佞臣,明明知道他會害死的自己的孫子乃至侄孫,可還是要將他召在身邊伺候?
姑母的心,就這般冷硬,這般隻顧自己享受?這般不顧子孫後代的死活?
精於曲意迎奉的人久久沒有說話,武瞾懶挑眉,斜了一眼尚在震驚中仍不曾回神的武三思,“怎麼,你想抗命?”
“臣不敢!”
武三思連忙回神。
是了,姑母就是這個樣子。
鐵血手腕,殺伐果決,處處以自己為先。
孫子?
侄孫?
嗬,她連自己的兒子都不放在心上,又怎會在意下一代的死活?
他早就不該對姑母抱有任何幻想的。
武三思肩膀微微一顫,“臣這便將六郎尋來,讓他在姑母身邊伺候。”
——所謂的佞臣到他口中已經變成稍顯親厚的六郎。
“太平公主到。”
廊下傳來小黃門尖細的聲音。
武瞾抬手。
武三思連忙從地上爬起來,拱手垂肩退出內殿。
太平從殿外走進來,倆人正好走對麵,武三思見了太平,笑容堆滿臉,殷勤向太平道,“二娘過來了?姑母念叨你好久了。”
太平素日不喜武三思,覺得他太過諂媚,但今日聽了銅鏡的那些事,又被婉兒一針見血開導,她對武三思已不像過去那般抗拒,見武三思向自己行禮,便微頷首還禮。
千嬌萬寵的小公主甚少對自己有好臉色,武三思有些意外,圓滑如他,眸光微轉,不著痕跡向太平賣了一個好,手一指殿內,壓低聲音向太平道,“我受姑母之命,要將張宗昌帶到宮中伺候。”
太平眼皮微抬。
——阿娘果然還是要張宗昌。
意料之外,但也在意料之中。
阿娘要的是絕對的權勢,絕對的生殺予奪。
天幕將張宗昌做的孽廣而告之,她正好借張宗昌的存在昭告天下——
她才是這個王朝真正的主人,她的一言一行決定著九州大地的命運,而非天幕神跡。
天幕預警又如何?
她說張宗昌是忠臣好人,張宗昌便是忠臣好人。
——縱然是天幕,也不得越過她半分。
這便是藐視天下的聖人威儀。
她與阿娘,的確是差很遠。
但她會以最快的速度追上阿娘的腳步。
太平抿了下唇,溫和向武三思笑了笑,“多謝表兄告知,我知曉了。”
往日她最看不上的人,此時成了她需要拉攏的對象。
想要做一個合格的帝王,便不能受自己的喜怒哀樂而影響。
——沒有討厭不討厭,隻有有用與否。
阿娘最後立三兄為太子,是因為三兄與武家聯姻,三兄登基,武家才不會被清算。
——三兄能做到的事情,她為什麼做不到?
太平對武三思頗為溫和。
一句表兄與道謝,武三思受寵若驚。
以前太平彆說向他道謝了,連好臉色都不曾給過他,今日這是怎麼了?一雙眼睛不再長在頭頂上,終於能看到踩在地上的他,甚至還喚他一聲表兄,向他道上一聲謝?
——今日的太陽莫不是打西邊出來的?
“不敢承謝。”
武三思看了一眼太平,忙不迭道。
“也對,自家兄妹,倒也不需道謝。”
太平笑笑道,“表兄既賣我這個好兒,我便再告訴表兄一件事。”
武三思越發奇怪。
——今日站在他麵前的,真的是眼裡揉不得沙子的太平公主嗎?
武三思心裡疑惑,麵上卻不顯,對太平越發恭敬,“二娘請講。”
“說出來不怕表兄笑話,張昌宗此人曾向我自薦枕席。”
太平莞爾一笑,“可惜我那會兒年齡小,不曾理會他,而今想來,倒是我不知風月了。”
“二娘與駙馬感情甚篤,眼裡自然瞧不見彆人。”
武三思付之一笑,“他去尋二娘,倒是尋錯了人。”
不僅尋錯了人,且毫無政治敏感,太平雖得寵愛,但從不沾染權勢,隻在府上與駙馬同樂,鮮少過問政事。
縱然他能入得了太平的眼,隻怕也難以平步青雲。
——繡花枕頭,不足為懼。
但當這樣的繡花枕頭有了聖人做靠山,那便不是繡花枕頭,而是會無差彆攻擊人的一柄利劍。
——李重潤與武延基的下場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現在有天幕預警,他便是一步登天。”
武三思半真半假歎了一聲,四下無人,他壓低聲音向太平耳語,“隻怕未來你我皆要受他的鉗製。”
太平眼皮微抬。
——這是要與她結盟。
也對。
武三思雖看上去權勢滔天,可也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他雖是阿娘的侄子,但他的父親與阿娘的關係並不好,甚至他父親的死是阿娘一手導致,但凡姨母家的表兄不那麼放蕩無用,武家的這些人絕無出頭之日。
但現在的出頭之日,也隻是表麵風光罷了,無論是朝臣,還是李氏宗室,他已全部得罪,唯一的生路便是依附阿娘,一條路走到黑。
可阿娘待他又如何?
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棋子罷了,一旦他失去棋子的作用,其下場是粉身碎骨。
太平笑了笑,“表兄多心了。”
“表兄才是阿娘的肱骨之臣,縱然什麼六郎五郎來了,也越不過表兄。”
“不過表兄既然想去尋他,我便給表兄指一條路。”
太平笑眯眯,“天幕既然預警,以他之鑽營,想來會再去我府上自薦枕席。可惜天幕後麵的話他不曾料到,此時多半已被我府上的長史扣下,表兄現在去我府上,興許還能救他一救。”
“既如此,我這便去二娘府上救人。”
武三思越發意外。
——今日的太平與往日大不相同。
武三思不著痕跡以餘光打量太平。
太平向身後心腹侍女使了個眼色,“你陪表兄走一遭。”
“六郎是阿娘喜歡的人,萬不能讓在咱們府上受了委屈。”
“多謝二娘。”
武三思連連道謝。
“自家兄妹,何必客氣?”
太平不甚在意道,“表兄快去吧,莫耽誤了救人。”
武三思這才離開。
但在轉身之後,他又飛快回頭,往正在往內殿走的太平身上瞧了一眼。
——不對勁,太不對勁了。
他竟能在有生之年與太平說說笑笑?甚至讓太平以自家兄妹來自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