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就當初景星闌那一身打扮,連許維新都懷疑了半天,也難怪喬鏡會這樣認為了。
男人本想解釋,但忽然靈機一動,咽下了到嘴邊的話,轉而露出一副期待的表情:“真的嗎?那以後的日子裡,就拜托喬老師了。”
他笑眯眯道:“我就負責在家燒飯做菜打掃衛生,你負責掙錢養家糊口,分工愉快,怎麼樣?”
喬鏡:聽著好像哪裡不太對勁?
但具體是哪裡不對勁他也說不上來,隻好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了景星闌這個說法。
不僅如此,老實的青年還轉身從書桌上了鎖的抽屜裡拿出了一個錢袋子,認認真真數出十枚銀元,放到了男人的掌心。
景星闌:“這是?”
喬鏡:“這個月的生活費。”
景星闌:“…………”
黑發青年還一本正經地叮囑他:“十枚銀元夠用很久了,但最好還是稍微省著點兒花。最近城裡物價很貴,生意都不太景氣,我擔心哪天報社就發不起稿費了。”
景星闌沉默了。
他神色複雜地盯著手中的十枚銀元,當初還在國外留學的那會兒,這麼多大概也就夠他買兩本教材,如今,卻成了他們一家一個月的生活費……
怎麼說呢。
突然就感覺,肩上的擔子又沉重了一些啊。
*
《東方京報》報社內,許維新表情愣怔地盯著自己淩亂的桌麵。
桌上攤著的,是喬鏡通宵寫完的稿子,《眾生渡》的前三萬字。
他坐在座位上,遲遲沒有動作。
不知過了多久,這位總編才長歎一聲,點燃了一支雪茄,默默地走到了陽台。
其實之前在看到《乞兒》時,許維新就有這種預感了。
當時他就說過,晏河清,或者說喬鏡,十年之內必能夠打響自己的名聲,在文壇上嬴得一席之地。
——現在看來,還是他想得太保守了。
這個年輕人,根本不是一塊尚待打磨的璞玉,而是一顆已經基本雕刻完畢、隻差一次機遇便能夠大放光彩的鑽石啊!
然而,讓許維新既激動又糾結的,並不是因為喬鏡這本《眾生渡》寫的不好。
恰恰是因為寫的太好了,太真實了,太誅人的心了……許維新才會擔心,這本書,恐怕會在整個社會上引起軒然大波。
寫女人的文學,古往今來有很多;
寫青樓女子的文學,數一數倒也不少;
但是寫成喬鏡這樣,宛如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淌著血、讓許維新讀完一頁就必須要站起來緩一緩,等做好心理準備後才能有勇氣繼續往下看的,古往今來幾千年,也就獨此一家了。
明明是不同身世、不同地域、就連容貌品性都完全不一致的七名女子,有秦淮河畫舫上的名妓,豔名遠播,訪客絡繹不絕,日日抱著琵琶唱著金陵曲,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有上海灘歌舞廳內出了名的百靈鳥,一襲紅裙,顧盼生輝,多少男人對她求而不得;
還有從小生活在妓院喚老鴇為“媽媽”的娼/妓之女,性格天真爛漫,小小年紀不愛學針線女紅,也不想著如何討好男人,偏偏對路過和尚講的佛經聽入了迷;以及因為丈夫欠債、被當做賭債賣到城市邊緣最下等“釘棚”內的年老色衰妻子,儘管每日被客人和龜公打罵虐/待自身難保,卻偏執地認了一條跛腳黃狗當兒子,哪怕自己餓著肚子,也堅持要分給它一口吃食……
這隻是一個開頭,許維新不知道喬鏡想為這些女子安排怎樣的結局,但他有種預感,無論是書中的名妓還是最底層的娼/妓,恐怕她們最後的下場都不會太好。
就連晏河清給這本書起的名字,《眾生渡》,許維新都琢磨了很久。
佛渡眾生,渡的是誰?
或者說,這些女子,真的有被世人算在“眾生”這一行列中嗎?
她們究竟是人,是鬼,還僅僅隻是男人眼中的一個工具,一個象征性的符號?
她們接下來會經曆什麼?會不會有好人救她們於水火之中?這些人物彼此之間又有什麼聯係?
許維新不知道。
但他太想知道了!
他現在就是處於一種,明明知道看了心裡會糾結難受一陣子,但是如果看不到下文,那更完蛋了,就像是被針紮了一樣,直接難受一整天。
“總編,您想好了嗎?”
由於許維新這邊遲遲不做決定,報社的其他成員當然也不敢私自刊登這篇,他們派了一個人過來,走到許維新的辦公桌邊,小心翼翼地問道:“下周一的報紙上,這篇文,咱們究竟發還是不發?”
如果發了……到時候會產生怎樣的後果,就算許維新在報刊行業工作了多年,也是完全無法預料到的。
要知道,當下開妓/院這一生意之所以能合法,不僅僅是因為它是個絕對的暴利產業,官方內部肯定也是有很大名堂的。喬鏡這本書,就相當於是公然打臉,直接扯下了他們的遮羞布啊!
人人皆知皇帝的新衣是欲蓋彌彰,但是無論何時,帶頭戳破真相的那個人,都注定要承受更多的口誅筆伐。而若是放到現實,就是一旦上頭責怪下來,不但作者晏河清會倒黴,連他們報社也會受到牽連,停業整頓什麼的都算是小事了。
許維新躊躇良久,最後連嘴裡叼著的雪茄都快燃儘了,這才勉強回過神來。
他死死地攥著手中的稿子,盯著標題的《眾生渡》三個大字,乾脆豁出去了,狠狠一咬牙:
“發!”
他許某人,今兒個就當一次割肉喂鷹的佛陀,陪著晏河清一起,渡一回這天下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