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子, 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這麼叫過他了。
很小的時候, 家裡的人都這麼叫他。
那個時候他是衡氏唯一的嫡子。這麼說或者也不太準確, 衡氏人丁稀薄, 其實根本不存在庶族這種東西。
那時候他父母健在,他確實還是錦衣玉食、千嬌萬寵的小公子,但是那段時光, 早已經葬送在十年前那場大火中了。
時隔多年, 再次聽到這個稱呼,君喻甚至第一時間都沒有反應過來這是在叫自己。
張陶……君喻對這個人的印象已經很淡了。
記憶中似乎確實有這麼一個人, 在父親身邊做仆役,做些管理藥房、照顧靈草之類的雜活。他總是沉默著, 存在感也不高,以至於君喻對他沒有什麼深刻的印象。
月光明亮, 映照出了眼前人的麵龐。還是和記憶裡一樣是一張平平無奇的臉, 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臉上更多了歲月留下的滄桑痕跡。
見到君喻對自己似乎有些印象, 張陶眼睛一酸。
當年夫人拚死送走小公子, 他也曾想過君喻是否還在人世。這些年來他一直沒有放棄尋找,但是十年來他卻一點消息都沒有尋到, 一度心灰意冷。
沒有想到……居然還有尋到小公子的一日……
張陶看著麵前的青年, 豐神毓秀,氣質高華, 頗有家主當年的風姿。
張陶忍不住抹了抹淚, 認真一拜, 激動道:“這麼多年,終於找到小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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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清晨了。街上傳來嘈雜的人聲,謠城臨近禦獸門,也四方是修士們聚集之所。路上人來來往往,有普通凡人,也有不少修者。
君喻合上窗子,又在房間裡布了一個隔音陣,才回過身坐到桌邊。
周邊坐著另一個人,正是張陶。他現在麵色依舊有些蒼白,但是已經氣色已經好了一些。剛剛他已經粗略的處理過了被追殺留下的傷口,也服過了丹藥。
“我的醫術不好,”君喻微歎,“你不願意去醫館,也隻能先服用一些丹藥試試了。用的是回生丹,品質不錯,效果應該還可以。就算不煉丹,我看丹藥的眼光應該還是有的。”
坐在桌邊的張陶現在情緒已經平靜了很多,隻是神色還隱隱有些複雜的情緒。聞言,他也忍不住回憶起了當年的情景。
小公子的煉丹水平,他們當年衡家的老人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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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喻確認了張陶的身份,雖然還稱不上完全的信任,但是神色已經溫和了很多。
“今天這是怎麼一回事?”君喻問道。
張陶神色一黯,愧疚地說道:“是我太過不小心,被那個人發現了丹譜在我身上……”
君喻神色平靜,看向張陶:“所以丹譜果然在你身上。”
這一次張陶沒有猶豫的點了點頭。
“我手裡是殘卷。之前我說丹譜不在我身上,是怕旁邊萬一有人聽了去,還望小公子莫怪……”
君喻搖搖頭道:“小心些是好的。”
張陶神色鄭重,從乾坤袋中取出了一疊殘破的舊書。
君喻看到這疊書的第一眼,就知道了張陶為什麼稱它們為殘卷。
這大名鼎鼎的丹譜,不惜懸賞重金也要得到的珍寶,顯然已經被燒去了大半部分,剩下的部分也是有煙熏火燎過的痕跡,很多字跡已經看不清了。
君喻小心地接過,有一種這書就要在自己手中散架了的錯覺。
他輕輕翻看了兩頁,歎了一口氣。
“果然是丹譜,不過是抄本,不是原本。”
君喻的目光在某一頁上停留了幾秒,那上麵有幾個被燒掉一半的奇怪圖案。
陣法入門……君喻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唇角。
這還是他當年畫的。當時他爹要求他背丹譜,結果他當時自己找到了一本寫陣法的書,看陣圖看入了迷,居然直接在丹譜上畫起了陣圖。
幸好他爹給他的是抄本不是原本,要不然直接在如此珍貴的丹譜上亂塗亂畫,他爹估計能再氣好半天。
但是很快君喻有臉去了笑意。
如今丹譜還在,可是當年壓著他硬要他背的人卻早已經不在了……
君喻合上書,將它放在桌上。
“衡氏丹譜共有十二卷,當年我背到第九卷,後麵便沒有再看過了。可惜最後三卷損毀的最嚴重,我卻也補不齊了。”
當年他父親說丹譜後三卷晦澀難懂,多偏怪奇方,不宜初學者,所以沒有讓他背過。哪知今日……
張陶聞言神情一黯。
“看來這部書是永遠補不齊了……”
君喻垂下眼眸半響沒有說話。
當年他父親一直想讓他繼承家學,可惜他最終還是沒能繼承他在煉丹上的天賦。如今丹譜缺失,舊方不存,君喻有時也難免會有愧疚之意。
半響,君喻還是開口問道:“張叔,當年母親送我離家之時,我尚且還小,事情又發生的突然……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君喻神色認真,語氣尊敬,張陶本想說當不得這個“張叔”稱呼,但看著君喻的神色,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張陶嘴唇抖了抖,說道:“當年我也隻是家主身邊的一個仆役,具體發生了什麼事,我也不清楚。就知道那天突然有一群穿著黑鬥篷的怪人衝進來,那時家主又不在,黑衣人功法邪祟,肆意屠殺……夫人拚死送走小公子,悲憤之下,說‘萬般禍患,皆因此起’,將丹譜的原本與抄本皆擲於火中,最終與敵人同歸於儘。”
“那時我不忍丹譜焚毀,從火中搶出這殘卷,倉皇趁亂逃出。這些年一直躲躲藏藏,還在打聽小公子您的下落……”
說到這裡,張陶又險些落下淚來:“我曾以為公子您已經……幸好……”
當年君喻其實也並非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子,張陶所說的事,他其實也已經有所預料。
母親讓她往道宗去,自己留下來的時候,君喻已經隱隱預感到了將會發生的事情。
如果父母尚在,又怎麼可能會這麼多年不來尋他?隻能是凶多吉少……
可是儘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明明確確聽到“同歸於儘”這四個字的時候,君喻還是感到莫大的悲傷湧上心頭。
衡氏常年隱居避世,一朝滅門,竟在修真界成了懸案。
他當年還懷著父母能逃過一劫的期望,但是他九歲那年,修真界就傳出了他父親不在人世的消息。如今又明確得知了母親亡故……
君喻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情緒。
“我這些年一直在道宗,基本沒有出過宗門,”君喻輕聲說道,“可能便是因此,你一直沒有找到我。”
張陶愣了愣,臉上露出一點喜色。
“公子在道宗?幸好,幸好……”
張陶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上被當年那場大火造成的傷痕,咬牙道:“雖然不知當年是何人行凶,但他們既然沒有拿到丹譜,必然不會甘心。小公子,我擔心他們這些年還在找您的下落……”
他頓了頓,又說道:“您與家主年輕時的樣子很像。雖然第一眼看不出來,但是對家主熟悉的人,還是能看出一些影子的……尤其是眼睛,確實很像。”
張陶看著君喻,歎道:“不過您還是和小時候一樣不愛笑……比以前更沉穩了。家主當年是很溫和的,您與他的氣質還是不一樣。”
君喻沉默。
他的父親確實是一個很溫柔隨性的人,天生三分笑意,萬事從不經心,不像他一樣,有時候冷漠到有些孤僻。
宗門裡的弟子暗中都說他淡漠清冷,君喻有時候想,他們說的也沒錯。
張陶認真說道:“但是雖然第一眼看過去氣質不同,仔細看的話,樣貌還是相近的。小公子還是待在道宗好,萬一又遇到當年的仇家,恐怕……”
君喻目光落到桌上的殘破丹譜上,搖了搖頭。
“總不能一直待在道宗的。”
張陶看著他,終於輕輕歎了一口氣。
“說的也是。找到小公子,我也算了卻了多年之願,一報當年家主救我性命、教我入道之恩。如果小公子自有打算,隻管去做便是,有需要之處,在下必效犬馬之勞。”
他說的誠懇,心中還有一絲感慨。
小公子已經長大了,家主若是尚在,也是會欣慰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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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喻安排張陶先去養傷,自己一個人留在房間裡,沉默地坐在桌邊。
終於身邊沒有人了,可以留他一個人好好地想一想……君喻怔怔地坐著,盯著桌上那本殘破的丹譜看。
後三卷已經焚毀了大半,裡麵的內容他也沒有背過,這部衡氏家傳的丹譜,終究是不能再補全了。
君喻看著看著,忽然覺得自己眼睛一酸。
他有點想家了,也有點想自己的父母。
君喻收起殘卷,有些疲憊地走到床邊,靠在床頭發呆。
這一晚遇到的事太多了,現在他身心俱疲,隻想一個人靜一靜。
君喻突然忍不住輕輕咳湊了兩聲,喉嚨裡又彌漫出一股血腥味。君喻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今天收到的衝擊太大,差點忘了,他之前與人動手的時候受了暗傷,居然到現在還一直沒有吃藥。
君喻坐了一會兒,一動也不想動。最後他還是勉強打起精神,拿出丹藥服下。
他也沒有了靜坐調息的興致,隻是疲憊地閉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