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聲音輕如鴻羽,緩緩落在祁言心上,於是漠然的臉色有了裂痕,冰冷的眼底有了溫度,心酸得像被泡進了檸檬汽水。
祁言嘴唇微微蠕動著,似乎有話要說,這時裡麵有老師要出來,她側身讓了路,思緒霎時清醒過來。她看了陸知喬一眼,又看了看妞妞,邁步走到樓梯拐角邊,轉過身。
陸知喬連忙跟過去。
“看過了,我挺好的。”祁言淡聲道,目光落在陸葳身上,勾唇輕笑。
那笑容很淺,在陸知喬看來卻彌足珍貴,即使是對女兒笑的,她也歡喜,更覺得兩人之間很快就能好。她小聲說:“上次的事我”
“我得下班了,你們也早點回去吧。”祁言快速打斷道,話雖是對陸知喬說的,眼睛卻始終看著陸葳。
剪短了頭發,她看起來少幾分妖媚,多些乾練,像那種走路帶風的酷女人,臉還是那張臉,卻比從前陌生。而且,她脖子上的項鏈也不見了蹤影。
她說完,摸了摸妞妞的腦袋,徑直往辦公室走。
“祁——”
陸知喬剛想喊住她,一老師從辦公室出來,往這邊樓梯走,從她麵前經過下去。她餘下的話生生咽回喉嚨裡。
那人像是沒聽到,頭也不回,進了辦公室。
陸知喬愣在原地。
瑩澈的天,西斜的夕陽,鬨嚷嚷的校園,一眼望不到儘頭的走廊,光可鑒人的瓷磚。所有事物,靜止的,動騰的,都側證了她此刻的苦澀,隻要她將來再看到這些,就必定會想起今日自己狼狽酸心的模樣。
噢,還有身後的女兒。
陸葳靜靜地看著母親,極力聯想與電視劇裡的情景,卻再也無法代入進來了。情竇未開的她還不太能明白,隻是覺得,原來現實生活與虛擬世界並不完全相通。
她以為媽媽和祁老師隻是鬨小脾氣,幾天就好了,裡的套路都這樣,而當自己親眼見證過後,卻發現好像沒有那麼簡單。
她不懂了。
“妞崽”陸知喬低落轉身,見女兒盯著自己發愣,無力笑了笑,說:“走吧。”
陸葳點點頭,主動挽住她胳膊.
夜裡,蛋殼燈發出昏黃的光,幽然寂靜,像默默守護在黑暗中的騎士。
陸知喬坐在床上,捧著全家福相框細細端詳,照片裡六個人,三代同堂。她用大拇指緩緩擦過每個人的臉,停留,平靜的眼底卷起一絲波瀾,歎了口氣。
而後是一個男人的獨照,以及一對夫妻的合照。
這些照片,已經被她壓在箱底十餘年,看不見,就假裝不存在,所以有時候她甚至真的忘記了自己也有家人。但記憶是無論怎樣也無法消去的,隻要她還活著,過去就將伴隨她一生。
她逃避了這麼多年,罪惡沒減輕半分,反倒將自己弄得狼狽不堪,也連帶著無意間傷害了女兒。
這不是她的初衷。
陸知喬凝視著照片,看到父母的臉,微蹙起眉,腦裡儘是不好的回憶。視線往邊上挪,她看到了哥哥的臉,眉眼跟她很像,她立時笑起來,想起一些很溫暖快樂的事。
再挪一挪,看到溫柔漂亮的嫂子,懷裡抱著不滿一歲的小嬰兒,心隱隱作痛。
如果沒有發生那場災難,這就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
【避不開,所以我坦然接受】
想起溫子龍的話,陸知喬輕吸了口氣,轉眼望向蛋殼燈。
那片黯黃的燈光映照著底部小字:你在哪裡,我就在哪裡。她眼裡泛起薄霧,勾唇輕笑,就好像此刻祁言在她身邊,給予她底氣
陸知喬生在一個雙職工家庭,父母都是那個年代的“體麵人”,收入可觀,單位待遇也不錯,還給分房子,家境算是普通偏上。家裡兩個孩子,她,還有一個大六歲的哥哥。
她的出生是個意外,那會兒趕上“計劃生育”,政|府鼓勵每對夫妻隻生一個孩子。說是鼓勵,其實也有些變相強製的意味,譬如母親意外懷上她之後,又舍不得打胎,於是好好的工作沒了,東躲西藏的。
幸而家裡有點關係,不至於讓父母兩個人都下崗,最初靠父親一人的工資也能勉強過活。
母親是個非常強勢的女人,但思維很傳統,直接上表現出來的便是矛盾,覺得女人既應該工作也要照顧好家庭,並引以為榮。所以後來托了點關係,另找工作,雖然各方麵待遇都不如原單位,但是多了份收入,家裡日子明顯好許多。
相比較起來,父親性格老實,說好聽是善良忠厚,說不好聽是懦弱沒主見。小時候每每母親在家發脾氣,打罵兄妹倆,父親若是在,要麼躲進房間不吭聲,要麼乾脆跑出去避避。
因為是女孩子,母親對她的管束極其嚴格。頭發不許留到超過肩膀,裙子不許短於膝蓋,在學校不準跟男生有肢體接觸,晚上八點之後不能出門等。
相反,哥哥就很自由,隨意光膀子穿褲衩,跟同學出去野,徹夜不歸家,想怎麼瘋怎麼瘋。
小時候她以為大家都一樣,後來年紀漸長,看到彆人家的女兒才明白,隻有她。
母親總給她灌輸一些羞恥的觀念。在她開始發育的時候,讓她含胸駝背,不要顯出x形來,在她初潮的時候,告訴她月經很臟,要小心藏掖著,還告訴她跟男生來往多了會嫁不出去。
從小到大,不管她做得再好,再出色,都得不到一句表揚和認可。做好了是應該的,做不好要挨罵。
母親常常掛在嘴邊的話,無非就“我是你媽,你得聽我的”、“辛辛苦苦生你養你,還想怎樣”這幾句,像一層又一層沉重的枷鎖,套在她還未成形的靈魂上。
說是重男輕女,卻也不像,母親打哥哥打得更狠,隻不過哥哥性子粗,越揍越皮,打完第二天該怎樣還怎樣,完全不吃母親那套。
哥哥一直對她很好,在家時護著她,出去有好吃的好玩的也想著她,隻可惜十八歲那年上大學去之後,家裡隻剩她一個孩子,再也沒有人替她擋住神經質母親的無端怒火。
因為夾被子而挨打那天,她哭著給遠在千裡之外的哥哥打電話,本來隻是傾訴,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哥哥跑回來了,跟母親大吵一架。
那時候,她非常渴望上大學。
就這麼熬了六年,壓抑,畏縮,終於熬到高三畢業。原本想考外地的學校,在母親的強勢乾預下,她不得已報了本地的江大。
雖然在本地,但離家也有些路,她住校,有理由不回去了。
在大學校園裡,她認識了許多來自全國各地的朋友,接觸到了大量新鮮事物,新世界大門被打開,整個人開始發生變化。
大一暗戀軍訓時認識的女生,因高中時向喜歡的女孩子表白被罵“惡心”,她猶猶豫豫拖到人家找了女朋友也沒敢表白,最後消沉抑鬱了一整年。到大二,她決定振作起來,給自己改頭換麵,為將來掙脫母親的束縛做準備。
但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摧毀了她所有的夢想。
2005年,哥哥結婚了,嫂子是他的同學,小兩歲,單親家庭長大。婚後不久,嫂子有孕,全家人都在期待小生命的到來。
2006年5月7日,小侄女出生,取名“葳”字,即草木茂盛,意寓生命力頑強,茁壯成長。小名妞妞。
2007年春節,全家人回鄉下陪奶奶過年。
爺爺早年病逝,奶奶不肯搬去城裡,便一個人住鄉下老宅,種點小菜,養養雞鴨,日子過得愜意舒心。逢年過節,全家人都會來看望,每年春節都要住上七天左右。
鄉下過年很熱鬨,限製也少,比城裡自由得多。
除夕晚上,陸知喬跟村裡的孩子們放煙花,玩到很晚,父母和奶奶都已睡下,各家孩子也回去了,她覺得不儘興,一個人在後院裡玩。
大的□□不能放,就玩些小的,火星子四射絢麗璀璨,很是好看。玩得差不多了,便上樓睡覺。
猶記得經過堂屋時,聞到了什麼東西燒焦的味道,很淡,她以為是自己身上的煙花氣味,沒在意。
夜晚寂靜,不時傳來幾聲狗吠。
後來,她是被拍門聲吵醒的。睜眼就聞到一股煙味,還以為自己在做夢放煙花,直到看見哥哥滿臉焦急說著火了,才猛然清醒過來。
老宅大部分是木頭做的,有三層樓,奶奶腿腳不便,住一樓,父母住二樓一間,哥嫂侄女住二樓另一間,她則獨自住三樓。哥哥想到她住最高層,讓她趕緊先跑,然後自己去喊爸媽和奶奶。
她也慌了,站在樓梯上就感覺到熱浪撲過來,想也沒想悶頭往外跑。
當時嫂子和妞妞已經跑到外麵,見她出來,擔心丈夫一個人喊不動三個人,何況奶奶腿腳不方便,難走,便讓她照看一下妞妞,自己又衝了進去。
眼前一片火光衝天,滾滾黑煙遮蔽了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