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重神子捧著明明已經被自己用化形的法術收起來了, 這會兒卻連法術失效的警告都沒有發生,就那麼從尾椎後麵冒出來的粉色尾巴,手指繞著上頭幾乎每天都要打理的蓬鬆粉毛, 心中原本對趙姑蘇的分相信這下徹底到了九分。
為什麼仍然餘了一分沒有相信呢?
——畢竟, 狐齋宮當初是直接麵對著漆黑的淵藪犧牲的,後來旅行者也將自己遇到的神櫻大祓一事告訴了她, 對於八重神子來說,她對於狐齋宮能夠安然且正常地回到這個世界上,並不抱有多大的希望。
她不覺得趙姑蘇會說謊, 但是在畫麵中,那種身處平麵之中, 無法確定驗證那個自稱是狐齋宮的家夥到底是不是狐齋宮。
不是對趙姑蘇的能力水平有所懷疑, 實在是……
狐齋宮當時直接麵對的漆黑淵藪, 甚至是這位彼時稻妻的神明之下第一存在都無法抵抗的, 甚至在這樣的強敵麵前,狐齋宮隻能用狼狽的姿態祈求對方的些許溫柔——而她平時,素來都是一隻瀟灑的天狐啊。
倘若說有什麼災禍的因子,隨著狐齋宮破碎的記憶一同進入了這幅畫卷,八重神子心想,哪怕她從此之後再也無法聽到狐齋宮以及那些妖怪長輩們的聲音,她也要硬下心腸來, 將那沾帶著禍因的東西徹底摧毀。
想來……那些長輩們也是一樣的態度吧。
但是這些擔憂,她並未對趙姑蘇說起。
趙姑蘇對於自己能力的坦白,以及最近這段時間的相處過程中的表現……都讓八重神子對她有著比較清楚的認知。
就算先前成功藏起了能力,現在才主動暴露出其實她並不是普通人的事實又如何,她的能力更多展現在塑造和挽救上(當然了,也有整活和社死), 利用好了可謂是與塵世七執政相當甚至略高一籌,但利用不好……
比如說戰鬥吧,對於趙姑蘇來說絕對就是專業不對口。
她能表現得和普通人一樣脆弱,甚至……
因為長時間坐在書房中畫畫,當了兩輩子宅女的她可能在戰鬥力上還要略遜於同樣性彆、同樣年紀、同樣身材的普通人。
這就不必讓她擔心了,倘若檢測出問題再對她說明吧,至少現在她還能因為能夠有除了漫畫之外幫到自己和影的地方高興上一會兒。
更何況……
狐齋宮的記憶又不一定真的被玷汙了。
那可是白辰主母……以及,按照趙姑蘇先前的說法,就連塵世七執政都沒能成功從她的“更衣大法”下幸免於難。
凡事都要做最壞的準備,但也要儘量往好處想嘛。
這畢竟已經可以說是五百年來,她聽說過的,最好的消息了。
哪怕是已經在這五百年的時光中從一隻會被“能想吃多少油豆腐就吃多少油豆腐哦”騙到的小狐狸,變成能夠將自己的神明從意識空間裡麵喚醒然後輔助彆人將神明暴打一頓的傳奇眷屬,當聽到“狐齋宮”這個字的時候,她總會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不用想太多的事情,隻需要抬起頭,敬仰地看著那位白辰主母,幻想著有一天自己可以和她一樣——一定會很高興吧,那時候的小狐狸想。
現在……她當真和當年的白辰主母一樣了。
可是她現在,並沒有獲得那時候自以為可以獲得的快樂。
八重神子垂下濃密且長的睫毛。
她的眼下投落了一片顏色不深的陰影,恍如有一枝垂櫻蒙在她的頭頂。
八重神子雙手十指交握在麵前,下巴則擱在了握起的手指上。
此時,倘若仔細看向她的指甲,一定能夠清楚地看到:她的指尖明顯是在用力的,因為其上本來均勻的粉色現在已經變成了堪稱涇渭分明的深粉以及白色。
她興許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哪怕平常看起來嬉笑怒罵,絲毫沒有受到故人辭去、長輩在她年幼的時候不得不放下她走上戰場等等這些事情的影響,但當現在,一個重新見到那些家夥的機會放在她麵前,她又露出了如五百年前的那隻小狐狸第一次遇到雷電影,並被雷電影捧在掌心中充當暖手寶時候的緊張。
“我要和你一同進入畫中。”
她沉默片刻之後說出這句話。
“越早越好。”
趙姑蘇有點兒猶豫:“我並不一定能夠……把你帶進去。”
畢竟那些妖怪們的記憶啊,全都被鎖在畫麵裡呢,而八重神子能不能和她一樣沉進畫麵裡,趙姑蘇對此持懷疑態度。
不過她也確實在畫裡麵畫了個年幼的八重神子,所以……
“或許可以吧,我也不確定。”
趙姑蘇給八重神子打好心理預期。
“如果不行的話,也請你不要失望。”
八重神子頷首,隨即她的眼角笑意堆深:“這個自然呢,不過就算最次,我也可以看到你離體的意識,不是嗎?”
“行吧。”這事畢竟對趙姑蘇本人並不會有任何印象,所以她點點頭就答應了下來,“今天晚上是可以的,不過我這項能力的發動前提是我能睡著。”
她瞥了一眼桌麵上,看到一旁的茶壺,對於這種提神醒腦的飲料敬謝不敏:“為了保證我能早點困,我今天還是不喝這個了。”
八重神子深以為然:“那麼,或許你需要一杯熱牛奶?”
趙姑蘇:“……那還是等到臨睡前不吧。”
她看向一旁的畫麵,忍不住吐槽起來:“昨天擠在平麵空間裡,倒是不覺得悶,就是動也動不了實在太痛苦了,你先等我給畫麵背景畫個空間透視。”
根據她的經驗,在給迪盧克畫的那幅畫——那幅在人物背後有窗外風景、遠近景物的肖像畫中的時候,她這隻小黑貓能在畫麵中自由活動。
這就證明,如果能把圖畫成有空間感的,那麼當意識進入畫麵之中,就能夠有更大的活動自由。
哪怕隻是為了那幾個記憶能夠在畫麵中“住”得稍微舒服一點,比如說轉頭看看彼此,她也得給這張圖加上深度。
更何況神子還打算親自進入繪畫中,去看看那個碎得一塌糊塗的狐齋宮的記憶有沒有問題——這要是一直保持著平麵,哪怕是神子自己都檢查不了好嗎!
八重神子現在就隨著趙姑蘇怎麼做了,她靠在一旁,看似是在閉目養神,實則是在大腦中飛快地設想著種種可能發生的情況,已經她需要做出的應對。
說實話,八重神子曾經以為,在給影收拾了那麼大個攤子之後,世界上除了一些位格甚至在塵世七執政之上的問題之外,已經不會有能夠讓她不知所措的場景了。
但是現在,她將一切“如果狐齋宮大人的記憶已經不是純粹的她的記憶,是需要與汙染一同清除的東西”的可能性以及應對都在腦中羅列出了解決方案。
——現在她的大腦突然卡住了。
下麵的可能性……是倘若那個狐齋宮的記憶,當真是狐齋宮的記憶,而且還可以和有樂齋一樣獲得實體。
如果把八重神子比做一台精妙的儀器,那麼現在,這個儀器中的每一個部件都在同一時間失去了動力、卡住、運轉不起來。
她聽著一旁趙姑蘇受眾的筆在紙麵上擦過發出的沙沙聲,身體之中,心臟跳動的速度逐漸變得不那麼沉著了起來。
砰、砰,一下一下地撞在她的耳膜上,像是擂鼓。
如果那個狐齋宮大人真的是狐齋宮大人呢,徹徹底底的,沒有一點兒不對勁。
她又一次試探著去觸碰了這個對於她自己來說甚至像是一塊燒紅的炭一樣的問題。
這還真是……
她聽到了窗戶被撞擊的聲音。
*
八重神子循著聲音側目看過去,就在這間屋子最大的窗口,看到了正半隻身體都貼在玻璃上頭,很讓她擔心會不會把玻璃給撞破的有樂齋。
還好,八重神子慶幸起來:還好雖然玻璃這種目前隻有楓丹能夠比較大量穩定出產的東西價格不便宜,但她還是因為其采光相當不錯,所以給八重堂全部的房屋都換上了。
否則,這要是窗戶紙,就看現在有樂齋貼在窗戶上的力度以及他的體重……
早就需要找糊窗戶紙的匠人再上一次門了。
隨著神子的目光看過去,貼在窗戶上,仿佛行為藝術的有樂齋抬起前爪,在玻璃上又用力敲了幾敲。
八重神子這才想起來,哦,對,剛剛為了和趙姑蘇聊不適合給有樂齋聽到的話,有樂齋很自覺地去了門外。
現在事情聊完了……
嗯。
她忘記外麵還蹲著一隻在風中淩亂了長毛的貓。
有樂齋被八重神子從外頭放進來的時候嘴裡還罵罵咧咧的。
他全身上下的白毛全都已經亂掉了,看起來像是一隻在暴風中迷亂的玉米一樣淩亂。
貓臉垮著,看起來很有點兒憤怒。
有樂齋:“老身在外麵待了那麼久!啊?!老身都抓了五分鐘的門,抓得爪子都鈍了,你們兩個愣是一點兒都沒聽見啊!人類小丫頭也就算了,你在畫畫而且耳朵不怎麼尖——神子你呢?!你可是大妖怪啊,千裡之外的聲音都能入得你耳,怎麼著,老身的聲音是被你屏蔽了不成?”
在室內他可以說話,但在室外,八重堂內部還是有很多人的,來來往往的也有那麼些人對妖怪不是非常友善,倘若看到他一隻不能化形的貓口吐人言,指不定就想要做些什麼(雖然這些家夥基本都是蠢貨,畢竟神子本身就是個大妖怪),但現在的他不想賭這個。
於是,有樂齋當真和普通貓一樣,他撓了五分鐘的門,越撓火氣越大,恨不得自己能夠恢複妖力,一爪子掏過去直接把門給劈開或者踹開。
可惜,現在的他是隻身嬌體軟沒有半分妖力的貓,他隻能憤怒地跳上窗戶,用彭彭撞窗戶發出的動靜來提醒裡麵小沒良心的。
誰知,趙姑蘇是聽不到,八重神子則是乾脆陷入了對狐齋宮的思念,於是剛開始撞窗戶的聲音都沒聽見。
這會兒的有樂齋用鼻孔看八重神子,趾高氣昂且充滿了沒被哄好的炸毛氣。
八重神子心知自己理虧,但是她素來是個就算自己理虧也不讓人的主,所以反而伸手在有樂齋的耳朵上捏了捏,笑嘻嘻地道:“你可彆忘了,有樂齋,現在你的衣食住行全都是我在出錢呢,對衣食父母還有那麼高的要求嗎?”
有樂齋:“……”
有樂齋:他恨不得現在跳起來給神子一爪。
但是看著現在的這個神子,他就忍不住想到當初那個盤在自己膝蓋上的小丫頭,說下手,實在是下不去手。
哎,當初那麼可愛一個小狐狸,遇到長輩還會很乖地搖尾巴,在他們肩頭膝頭睡著的時候還會收起爪子乖巧得不行的小丫頭,怎麼就變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有樂齋:這孩子真是長歪了!
*
當天,還不到月亮從地平線上躍出來、星辰也還隱在太陽的光輝中無法看清的時候,趙姑蘇已經在八重神子無聲無息的催促中,做好了睡覺的準備。
啊,這年頭誰會連著兩天在傍晚六點就躺在床上準備睡覺啊,明明到了稻妻卻全然沒有夜生活……令人憤怒。
八重神子站在趙姑蘇的床邊,伸手在她的眼睛上蓋了蓋,感受到掌心中睫毛眨動的小動作,催促道:“彆在想什麼有的沒的了,快點睡著。”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麵對著的是唯一一個可以把狐齋宮的記憶恢複過來的人啊,這要是換在璃月,她估計都要被仙人們供起來了,趙姑蘇腹誹,但還是乖乖在眼皮上又蓋了一層細膩的皮膚的感受中,一點一點放任自己睡熟過去。
一睡熟,她的意識就飄了起來,她看到半空中已經從自己的實體中脫離出來的八重神子。
八重神子也看到了她。
在意識類型法術方麵有著非常前列研究水平的神子陷入沉思:“有趣,有趣,你說你昨天也以意識體出現在房間中過,但是那時候我並未能看到你,以意識體的形態卻能看到——真是有趣。”
這個現象背後的原理,她打算過段時間細細研究一下,或許會在對於意識這方麵法術的掌控上,有更深一層的了解。
“好了,現在你該帶我去試試看,能不能進入畫麵中了。”
後續的事情將會如何發展,她將要采取怎樣的措施,一切都基於現在,趙姑蘇是否能夠將她帶入畫麵中。
畢竟如果不可以的話,那麼關於那些記憶是否沒有問題的檢測,就要麻煩很多了。
趙姑蘇嘗試著伸手,這一次和上次她和大筐撞在一起,然後兩個靈體直接互相穿透的情況不同。
她感覺到一種玄之又玄的“觸碰”,八重神子的意識並非實體,但她卻又知道自己碰到了對方,還握住了她的手。
興許是神子的意識法術自有其特彆所在。
趙姑蘇心想,也並未想太多,直接握著八重神子的手朝著放著那張畫的屋子飄過去。
*
今天下午,或者說將近下午的時候,笹百合感受到了空間的變化。
很奇妙的感覺,自己的活動範圍突然就變了,從隻能左右移動,變成了他習慣的可以各方麵活動自己。
雖然說先前也沒有感覺到實際的拘束感,但他心靈上的局促壓抑,確實就此消失了。
他轉頭看向身後,看到了一個很稻妻風格的庭院,以及一間屋子。
他走過去之後發現屋子無法打開,他和其他獲得了活動能力的妖怪(以及其中唯一的人類)一樣,活動範圍僅在這個庭院中。
當然,用“僅”這個字眼其實並不是那麼恰當,畢竟,這個庭院還挺大的。
趙姑蘇甚至很用心地在角落裡畫了個露天溫泉池子的一角——而在畫麵中,雖然房屋因為關著門所以進不去,但溫泉還是可以泡的。
笹百合站在溫泉池子邊上,感受到濕熱的溫泉水汽往上,將他收著的翅膀浸濕了幾根羽毛。
他其實還是挺喜歡泡溫泉的。
或者說當年的妖怪們基本沒幾個不喜歡的,誰能不喜歡享受呢,更何況溫泉這種帶有一定清洗性的——做為一隻常年要頂著大風飛,但仍然能夠在絕大多數時候維持自己整齊到挑不出一點兒刺來的黑長直形象的天狗族族長,笹百合在私下真的很喜歡梳頭、泡溫泉、以及被吹毛。
要不泡一會兒吧,反正在這個畫作中,也不知怎麼的,他還能運用妖力將自己身上的衣服變換一副模樣。
他下定決心,朝著四周看看,意識到狐齋宮在睡覺、貓又在曬太陽、鐮井和富永正也在抽刀對打(也不知道大家一起渾渾噩噩的這麼幾百年裡他們都能有什麼進步),沒有人注意到他。
笹百合身上閃過一瞬間的光,下一秒他就變成了裹著浴袍的模樣。
笹百合走進溫泉池子,舒舒服服地靠在了池邊,將身體放鬆下來。
啊,塵世的享受。
久違了。
笹百合將除了腦袋之外的全部身體沉入水下,然後才仿佛做賊心虛似的將浴衣的上半身給解開,釋放出背後的翅膀,在水中晃了晃。
翅膀也喜歡泡一泡。
雖然烘乾羽毛很費勁,但是,泡一泡是真的很舒服。
笹百合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八重神子被趙姑蘇攥著手腕,從畫麵外撞進來,並直接進入了那個小狐狸的身體之後,一睜眼看到的就是正在用毛巾擦乾頭發的笹百合。
黑長直還長著很大的一雙翅膀就有這點不好。
把一邊翅膀上所有的羽毛從根部到頂端全部烘乾就要一個小時多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