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知白的手指在賞南口腔攪了一圈才收回,皮膚表麵一層亮晶晶的覆蓋物,它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用紙巾擦掉,擦完後捏著紙團低頭左右看了看,似覺可惜般,抬手那團紙塞進嘴裡。
賞南離他那樣近,看得見對方咀嚼的動作,聞得到縈繞在鼻息的紙漿和淡淡的墨水味,直到虞知白的麵色重新恢複成正常人類的色調,殷紅如血的唇也慢慢褪去成為溫和內斂的粉。
賞南的唇還微微張著,過了半天,他才不可思議道:“你不害怕我把你的事情說出去嗎?”
一開始,虞知白還想用小紙片人抹掉自己的記憶,現在呢?就這樣有恃無恐?
虞知白將桌子上裁剪好的紙條按在脖子上的傷口處,被它撕開的口子慢慢合攏,最後隻留下一條很細的血線。
賞南沒有自己原世界的記憶,他不知道自己原本所身處的世界有沒有存在這種非人類靈異事件。
按照他現在的震驚程度,不管存在與否,他肯定是沒見過的。
虞知白處理好傷口之後,才慢條斯理回答賞南的問題,“你也可以變成紙人。”
“什麼?”
昏暗光影中,虞知白下頜流暢,五官顯露出一種無害的內斂和溫潤,他伸手握住賞南放在膝蓋上的手,笑容友好,“我可以把你也做成一隻和我差不多的紙人,隻不過外婆現在不做紙人了,她手藝更好,可以把你做得更漂亮。”
虞知白語氣親呢地向賞南描繪著他的想法,他沒有表現出秘密暴露出去的擔憂,他有那麼多小紙人和紙偶,賞南做什麼說什麼,他都知道。
賞南垂下眼,“我不會說出去的。”怪物不僅對於這個世界而言是危險的,對接近怪物的賞南而言,更危險。
外麵,虞小羽正趴在門上偷聽,聽見房間裡快要出來的動靜,她又躡手躡腳走到原本的位置站定。
她旁邊這個看不見也開不了口,可是能聽見。
能聽見就夠了,虞小羽可以說給他聽。
“我還是頭一次見小白這麼喜歡一個人。”
“你看,我眼睛都是它隨便點的,兩隻手的大小也不一樣,嗯…..不過你更加慘一點,都一年了,你還是這個樣子,它估計都把你忘了,它現在眼裡隻有那個漂亮得要死的人類。”
賞南和虞知白一起從房間裡出來,陽光照進客廳,落在賞南臉上金燦燦的一層光,在太陽底下,他露出來的皮膚近乎半透明,柔順烏黑的發絲,唇是均勻濕潤的桃色,整個人看起來都溫柔又通透。
虞小羽的眼珠子忍不住轉向賞南在的方向。
“你休息吧,我回學校了,”賞南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道,“回了學校之後我會幫你向張老師請假的,你受了傷,不休息的話…彆人會起疑心的。”
虞知白站在賞南身後,背著光,臉和身前都泡在陰影裡。
賞南扭開了門把手,樓道裡的冷風灌進來,陳舊牆壁上麵布滿斑駁,他回過頭,看著狹小擁擠卻乾淨整潔的客廳,有幾塊地磚裂了縫,老花布料的沙發,電視機上蓋著防塵布,一張深色方桌上放著一個女人的黑白照片。
“那是誰?”賞南問道。
女人長發,一半在腦後,一半柔順的披散在肩頭,笑得很溫柔,和虞知白有幾分相像。
是紅石隧道那個將小紙片人拾起來的紅裙女人。
“我的母親,虞舍。”虞知白朝香案桌的方向看了一眼。
桌子上擺著水果,可以看出來是新鮮的,香爐裡插了幾支煙,卻沒有點燃,僅僅隻是插在爐子裡。
[14:虞舍不肯走,香點不燃,虞知白沒放下。]
“她真漂亮。”賞南由衷讚賞。
虞知白翹起嘴角,“謝謝,她要是知道自己被誇漂亮,一定會很高興的。”
賞南莫名想起了那張車禍現場的照片,玻璃豎著插進虞知白的眼睛,血液順著太陽穴流到頭發裡,流到地上,女人死死瞪大眼睛,看見自己和自己年僅八歲的孩子倒在血泊當中。
她漂亮,但漂亮不是錯,更不是罪。
從她彎腰去撿小紙片人的樣子,賞南想,她應該知道自己的兒子已經過世了,活在世上的,是紙人虞知白。
“虞知白,我們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吧。”賞南朝虞知白露出一個很燦爛的笑容,眸子明亮澄澈,氣質乾淨溫軟得和這個貧民窟一樣的破地方格格不入,他玻璃一樣澄淨的眼珠裡映出站在陰影裡的少年清晰的輪廓。
它仿佛和這個糟糕的環境融為了一體,視線追尋到賞南臉上,賞南從對方眼中看出了一些之前沒有出現過的情緒——有些觸動,有些探究,有些依戀,但多一些的是貪婪。
紙人露出了之前在房間裡,將手指伸進賞南口中時候的眼神。
賞南後背一涼,他朝虞知白揮揮手,“拜拜,過幾天再見。”
虞知白一直看到落荒而逃的賞南的身影消失在樓道裡,連門都忘了關上。
虞小羽跑過去將門帶上,轉身又追到陽台上,在太陽底下,她圓盤圓臉,眼巴巴地等到了賞南從樓道裡走出來。
“人類都這麼好看嗎?”虞小羽能接觸到的除了虞知白就是外婆,外婆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睡覺,虞知白也不算人。
虞小羽隻是紙的衍生品,她和虞知白不一樣,虞知白是外婆的心頭血和他自己的心頭血紮成的,而虞小羽,她要是沾了水,就會直接被泡軟,最後融化。
虞知白彎腰將落在地上的毛毯重新改蓋到了虞婆子的腿上,“人類都很醜,他是唯一好看的。”
“哇~”虞小羽很捧場。
虞婆子在這時候慢慢騰騰睜開了眼睛,她當時為了救虞知白,讓他繼續留在這個世界上,違背了行業內一些死命堅守的行規,遭到反噬,“我活不了幾天了。”
虞知白坐在她身邊,看著遠處市中心的高樓在太陽底下仿佛戳穿了淡藍色的天幕,聽見虞婆子的喃喃自語,虞知白看向她,“需要我把您做成紙人嗎?”
“……”
“把我送回老家,讓我的墳和你媽媽的墳挨在一起。”虞婆子已經習慣了虞知白的說話方式,在前好幾年,她就不願意和虞知白再交流了,留在虞知白身上最後的屬於人類的特質早就消失,他的邏輯,他的思維,他的觀點,他的一切,都和人類再無關。
它是紙人虞知白,不是她的孫子虞知白。
虞婆子說完後,慢悠悠閉上眼睛,呼吸沉重又悠長,半隻腳踏進棺材的人加重了這件屋子裡的沉悶與死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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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好幾天,賞南都沒看見虞知白,家裡的小紙片人也沒動靜,靜靜地躺在桌麵上,看起來僅僅隻是一張人形紙片而已。
[14:雖然它沒有痛覺,傷口又好修複,但估計還是需要休養一段時間。]
虞知白的桌子已經被賞南擦乾淨了,連被墨水弄臟的習題冊,賞南都給他重新買了幾套。
張滬從前麵扭過頭,“賞南,明天周日了,你問問虞知白好點兒沒,他還參加我的生日會嗎?”
“哦,好。”賞南打開聯係人列表,從頭看到尾,都沒看見虞知白的聯係方式,才恍然想起,他因為追求虞知白被拒絕,惱羞成怒地刪掉了虞知白的聯係方式。
賞南隻能重新去把人加回來,可惜一直沒通過申請。
張滬:“他要是來不來你自己來也成,反正我們也離得不遠。”
張滬:“我讓我家司機來接你。”
張滬他爸比較有生意頭腦,拆遷款不多,一收到款項,他就各種塞錢找人,將張滬送進了這所百分之七八十都是少爺小姐的貴族私立,第二件事情便是卯足了勁兒用剩下的錢去做生意,如今也略掙了些家底,不算富足,但溫飽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