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交加, 風雪聲也太大,賞南有些沒聽清懷閃剛剛說了什麼。
空無一人遠離人煙的教堂樓頂,寒冷帶來的戰栗已經是其次——這裡是懷閃的領地。
說準確點, 整個博拉奇都是懷閃的領地, 他是這個國家真正的國王。
賞南心臟跳動得非常快,腮幫子發酸,被懷閃逼得退無可退, 他膝蓋跪在自己的腰兩側, 看似懶散沒用力, 實則一開始就牢牢地將人桎梏在他的身//下, 他身後的頭發和懷閃的糾纏在一起,像一張仔細織就的黑白分明的網。
樓頂的風吹得鬼哭狼嚎,市區的風雪卻絲毫不烈,大片大片的雪花撲簌簌地落在街道和還沒來得及把樹葉清理乾淨的綠樹枝椏上。
一群人圍著商店門口的痕跡細細觀察著, 那個理發師手邊跌落著他的鐵錘, 膝蓋上那兩塊布料的顏色比其他部分要深許多,靴子底下壓著早已經變成了暗紅色的一小片土地。
而眼前地上的痕跡,已經被後來的大雪覆蓋了不少,可仍舊依稀辨認出,神父之前在這裡摔倒過。
馬利維臉白得血色儘失,他不敢衝過破壞現場, 隻能在原地踱步,“司長,神父……我的神父不見了!”
但作為凶手的石森卻暈倒在不遠處的那棵樹下, 還受了重傷,是神父重傷對方的可能性實在是太小了,神父從來都是溫和端莊的, 怎麼可能對抗一個目測有兩百斤的大壯漢,更何況,這理發師手中還有那麼大一把鐵錘,又有豐富的作案殺人經驗……
那麼,神父去哪裡了呢?
如果是躲了起來,那現在看見了他們,也應該出來啊。
還有,重傷理發師的人,是誰?
穿著厚厚的警官製服的素遠眉頭緊皺,他從助理督察手上取了一副手套,走到了理發師麵前蹲下,理發師奄奄一息,臉色發青。
博拉奇的冬天可以很輕易地凍死在室外睡著或者暈倒的人。
素遠在地上抓了一把紅色的雪在指尖撚了撚,碰見溫熱的人體,已經凝結成冰的雪花迅速融化,粉紅色的血水順著手心慢慢往下流。
“大概是一個小時之前。”素遠從地上撿起理發師的麵具,很沉,被凍得冰手,他回頭看向身後的人,“把人帶走,給他回溫,彆讓他死了。”
來了五六個人,才將理發師成功地拖走,地上留下一道舉行車輪滾過的痕跡。
素遠還站在原地,馬利維不停吸著鼻子搓著手,“那神父呢?也請司長找找神父吧,他要是暈倒在這附近,一定會被凍死,神父要是被凍死,那就是我們聖危爾亞所有人的損失,我們聖子將墮入萬劫不複的地獄,因為我們守護住我們最好的神父。”
“神父是一定要找的,”素遠語氣擔憂,“執事也彆太著急,我們一起找找吧,從這裡為中心,往四周開始地毯式搜索。”
從警察司帶來的一半人執著燈開始在每條街道尋找可憐的神父的身影,兩旁商店樓上的燈也陸陸續續點亮,許多個黑乎乎的頭從窗戶中探了出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神父失蹤了!”
“什麼?神父失蹤了?你們這群該死的飯桶……”
馬利維不停打著噴嚏,他的圍巾手套還有帽子都落在汽車裡,此時在外麵停留了一會兒,雙手和耳朵還有整張臉,他都已經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了。
他今年二十八歲,和其他執事一樣,他對神父很忠誠。
執事們對神父忠誠的原因大部分都是由於他們想要成為更高等級的神職人員需要神父給上級寫推薦信,馬利維也想升職,可對神父,他現在又抱有了許多其他更洶湧澎湃的情感。
不談他的神父是聖主的孩子,就談神父現在的善良無私,為聖子們儘心竭力,就是聖主所說的具有所有美好品質的“完美的人”。
他崇拜他的神父,從神父身上感受到了不同於其他神職人員的地方,就算神父不是聖主的孩子,沒有白色的頭發,瞳孔沒有白色的線圈,他也會崇拜敬愛神父。
哪怕神父是個流浪漢。
馬利維被凍得腦子都開始變得遲鈍,手指骨節像是在被格尼用鋼針拚命紮——馬利維見過格尼那次行刑,是一個在大街上公然對一名貌美的女性伸手占便宜的中年男人,瘋狂大主教格尼用兩寸長的鋼針把他的雙手紮得稀巴爛。不得不說,聖危爾亞如今的社會秩序,有瘋狂大主教的一部分功勞。
街道兩旁商店的燈都打開了,把雪花照得黃澄澄的,路麵上的雪看起來像發著光的金子。
神父不見了,聽見消息的人都被驚動了。
但他們一無所獲。
馬利維一腳深一腳淺地拐進了一條巷子,在悠長漆黑的巷子,漫天大雪,神父的身影出現在巷子儘頭,發梢被雪花浸潤得濕透,安分地垂落在背後的白色棉袍上。
“神父!”馬利維激動地吼了一嗓子,他眼淚奪眶而出,臉上凍僵的感覺瞬間就被緩解了。
馬利維抱住賞南,慢慢滑下來,跪坐在地上,揪著賞南的衣擺失聲痛哭。
“如果您被殺死了,我也就被殺死了。”馬利維抱著賞南的雙腿,哭聲更哀慟淒慘了。
賞南沒想到馬利維居然這麼感性,他隻是短暫地走開了一會兒,他低聲安慰執事,“我跑掉了,在一個很遠的地方躲了起來,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才敢出來。”
聽見神父溫和的聲音,馬利維一邊抽噎著一邊抬起頭,淚眼朦朧中,馬利維的抽噎聲戛然而止,他用衣袖粗魯地擦掉眼淚,問說:“神父,在您逃走之前,您是被理發師傷害過嗎?您嘴巴的顏色為什麼那樣紅?”
賞南:“……”
不止嘴巴快,在馬利維問出他的問題後,神父的臉也很快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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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警察司的待客廳連著喝了好幾杯剛煮的水果茶,賞南被凍得難受的身體慢慢變得好受了許多,一個小警司見神父和執事都喜歡喝,端著茶壺又忙給兩人加滿。
素遠推門進來,就熬了這麼半夜,他就變得有些蓬頭垢麵,他拉開賞南對麵的椅子坐下,跟前立馬放了一杯和賞南他們一樣的水果茶,他深吸一口氣,有些氣餒,“他的身份信息我們已經弄清楚了。”
“石森,原籍不是我們第一街區,而是第三街區,他父母親人早逝,現在孤身一人住在溫萊街1690號。他是一名小有名氣的理發師,許多時興流行的發型都是出自他手,他還曾為王宮裡的人服務,也是您的專用理發師,他在業務上的專業度很高,和我們暢談了許多關於他專業方麵的想法。”
“可一聊到彆的……他就什麼都不說,很抵抗我們的問話。”
一開始,石森被送了進來,他狀態不好,他們趕緊用雪給他搓身體,等差不多了才敢用熱水幫助他身體回溫,接著是醫生給他看之前受的傷,肋骨斷了三根,內傷也有,和他的談話都是在他輸著液的情況下進行的。
素遠搓著臉,“神父,您和他平時有什麼恩怨嗎?”
素遠:“還是說,就像上次馬利維執事所告訴我們的,他就是在給他的連環殺人計劃收尾,您就是他計劃中的最後一環,也是最後一個受害者?”
馬利維聽見司長的問題,忍不住搶答,“司長,您可要搞清楚,我們神父是最高風亮節的神父,他怎麼可能跟彆人和恩怨呢?而且石森隻有在給神父理發時才會上神父小堂,他平時做禱告都在大教堂,我們和他根本就不熟。”
賞南垂著眼,“我覺得之前那個猜測的可能性更大。”
“為什麼啊?”素遠疑惑道。
他知道石森有個妹妹,但不知道石森的妹妹是怎麼死的,更加不知道石森的連環殺人案是在為了複活石小芮而施行。
“我去問問他吧。”賞南從椅子上站起來。
素遠和馬利維立刻跟著站了起來,神情緊張,“您怎麼能去問?他可是想要殺死您的人,您應該離他遠遠的才最好。”素遠越說越說激動,說完發現自己有些冒犯,悻悻地坐下,“真的不安全。”
“您找幾個人幫我看著,”賞南裹緊了袍袍子,“走吧。”
神父執意親自去問話,素遠隻得站起來,不過他沒有安排其他人陪同,而是他親自在旁邊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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厚重的鐵門被推開,裡頭點著不算亮的燈泡,將簡易床鋪上的石森照耀得像是一個躺在棺材中死了好幾天的屍體。
聽見聲音,這具“屍體”才睜開眼睛,他眼神虛弱渾濁,可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勇氣和偏執。
他扭頭,牽得胸膛一陣疼痛,但他也隻是略微皺眉,便對賞南露出一個無力的笑容,“神父,我就知道您會來。”
素遠搬了把椅子過來讓賞南方便坐下,但是中間隔了相當的一段距離,石森受了重傷無法挪動,還算比較安全,但即使如此,素遠仍舊緊握著手中的鐵棍。如果石森打算再次傷害神父,他會用手中的鐵棍敲碎他的腦袋——傷害神職人員是罪無可恕的罪。
“石森,好些日子沒見了。”賞南輕聲道。
“是啊,”石森一動不動,蒼白的嘴唇嚅動著,“以後沒有我,您又要重新去找理發師了,不過您是神父,整個聖危爾亞的理發師都會為您準備好他們最專業的工具,隨時供您使用。”明明應該是陰陽怪氣的話,但從石森的口中說出來,卻莫名覺得他真是如此認為,現實也真是如此。
“我本來……差點以後都不用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