佑茗的聲音十分小, 彆說賞南不可能聽見,哪怕他自己聽,都含糊不清。
身後房間的門被人從外麵“砰”一腳踹開, 出現在房間門口的佑有財手中拎著一隻空酒瓶, 他在外麵毆打李蔓清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喝光了桌子上剩下的半瓶酒。那酒是超市從本地酒廠進的酒,論斤打酒, 度數高, 佑有財不喜歡喝這種酒, 但隻喝得起這種酒。
佑茗坐在床上,黑透的眼睛有些呆滯地看著大步朝他走過來的佑有財, 他身後跟著踉踉蹌蹌的李蔓清。
“小畜生, 躲在房間笑話你老子呢?!”他粗壯有力的手臂輕而易舉就將佑茗從床上拖了下來, 五歲小孩子和成年人沒有任何可比性, 加上佑茗長期的營養不良和擔驚受怕,他體重比同齡人要輕許多。
他摔在地上,又被捉著手臂舉起來。
不到十斤的體重,壓根就不被佑有財放在眼裡。
佑茗不反抗不掙紮不哭鬨, 也不求饒,還是用之前那種呆滯無神的眼睛看著佑有財, 佑有財被看得心底莫名升騰起一股火氣。
佑有財一巴掌重重地扇在佑茗臉上, 成年男人手掌寬厚有力, 小孩不管是骨骼還是麵皮, 都還脆嫩,一巴掌下去,佑茗被打到的左臉直接就腫了起來。
佑茗一聲不吭。
李蔓清從佑有財身後衝上來,她抓扯佑有財的衣服, 左右臉腫得一樣高,頭發淩亂得像個瘋子,她又哭又罵:“佑有財你這個畜生,小茗也是你兒子!!!”她的撲咬不值一提,佑有財的動作不受絲毫影響。
他深受被打敗的痛苦,而這份痛苦都是李蔓清帶給自己的,他痛苦,李蔓清也沒資格高高興興。李蔓清的痛哭流涕每次都能撫慰他心底的傷口,而每次打佑茗,都是李蔓清哭得最狠姿態最卑微的時候。
簡直是快活得無法言喻。
佑有財又給了佑茗兩巴掌,佑茗身體晃了晃,被佑有財掌得牢牢的,他慘白的兩片嘴唇之間滲出口腔裡流的血。
佑茗不哭不求的樣子很快讓佑有財失去了興趣,他隨手把佑茗一丟,佑茗身體摔在地上,他捂住頭,後背撞上書桌腿兒,悶哼了一聲。
佑茗睡在地上抱著頭,一動不動,佑有財目光在他屋子裡轉了轉,最終還是回到了李蔓清臉上,他沒有把李蔓清拖出去,而是就在佑茗房間中,將李蔓清逼到角落,對她拳打腳踢。
人類的身體可以很脆弱,也可以很堅韌,沒脆弱到挨一會兒打就會死,也沒堅韌到無堅不摧。
李蔓清的臉很快就被眼淚鼻涕還有血漬糊住,她雙臂抱住自己,眼淚不斷地往外麵湧。
佑茗的視線穿過手臂與眼睛的縫隙,看見父親的腳像工廠裡按下開啟鍵後不斷擺動的大鐵錘,而母親就是大擺錘底下的材料,被錘得汁水四濺,被錘得變形,直到被錘成一張餅狀的東西。
打人也會累,佑有財揍了李蔓清二十來分鐘,酗酒又令他體虛,他滿頭大汗地撐著牆,目光陰毒地看著已經看不出人形的李蔓清,惡狠狠說道:“李蔓清,這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
說罷,他後腿幾步,步伐搖搖晃晃地在房間裡走了一圈,撿起地上的空酒瓶,準備離開佑茗的房間。
站在門口的時候,他用酒瓶敲了敲房門,“酒沒了,明天記得打酒。”
佑有財丟下這麼一句話之後,回去了客廳,而蜷縮在黑漆漆臥房內的母子兩人依舊一動不敢動。
直到聽見佑有財呼呼啦啦往嘴裡刨飯的聲音,佑茗才慢慢放下抱著頭的手臂,從地上爬了起來,靠著桌子腿,一言不發地看著牆角裡的李蔓清。
李蔓清忍著雙臂的疼痛,顫抖著手指把臉上的頭發往臉兩邊扒,露出一張已經看不清五官的臉。
她全身無一處不疼,佑有財打起人來不管不顧,不管是肚子還是肩膀,都難以逃過佑有財的拳頭。
她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靠撐著牆才能走到佑茗身邊,她在佑茗身邊慢慢蹲下來,手指去撫摸著佑茗的腦袋,“是不是撞到頭了?疼不疼?媽媽明天帶你去醫院看看……”
“沒事。”佑茗搖搖頭,用手背擦掉了嘴角的血,嘴裡的鹹腥味也被他咽了下去,人類很難對它本體造成傷害,但是它的人類身體很不經打,他想以人類的身份繼續活著,他還沒實現和賞南一起玩的諾言。
在李蔓清鬆口氣之前,他手探到了腦袋後麵,“腦袋後麵疼。”
李蔓清的表情頓時就變得緊張了起來,連眼淚也止不住了,她抱著佑茗,腦袋靠住佑茗的肩頭,“都是媽媽對不起你,都怪媽媽沒用!”
佑茗不知道已經聽媽媽說過多少遍這兩句話了,他輕聲問:“那媽媽你明天會帶我去醫院嗎?”
“去,”李蔓清抬起頭來,她看起來像是把佑茗當救命稻草一般,手指都不是很敢肆意去觸碰佑茗,她哽咽著,“都是我對不起你,如果不是我,你爸爸也不會變成這樣,本來你也可以過像小南那樣的生活,都怪我,毀了這一切。”
每次被打後,媽媽就會哭著說這樣一番話,佑茗無動於衷地眨眨眼睛,“媽媽,你太可憐了。”他觸手出現在李蔓清單薄得後背,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安慰她。
兒子這樣小,卻這樣懂事,李蔓清心底的愧疚幾乎要將她整個人都淹沒,她的心臟都揪成了一團,隻責備自己的無能與軟弱,連一個安全安定的生活都無法給小茗。
臉上的痛感很快消失,佑茗看著李蔓清扶著門慢慢走出去,說了句媽媽晚安,門被關上後,佑茗帶著滿臉的傷在床上慢慢躺下,躺了一會兒,他翻身側著身體盯著靠近賞南房間的那麵牆壁一眨不眨地看。
半晌,他彎起嘴角,他現在有了小南,他已經不再需要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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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六點的賞家,張心心蓬頭垢麵地從賞南床上跳到地上,她著急得原地轉了幾個圈,最後看著正用熱毛巾給賞南擦著身體的賞英樹說道:“我姐姐的兒子就是高燒不退燒死的。”
被燒昏了頭的賞南隻是發燒,沒有失去意識,聽見張心心這句話,他眼皮顫顫悠悠掀起來。
賞英樹看見,立刻拍了拍他的臉,鬆了一大口氣的模樣,“終於醒了,再不醒你媽隻怕是要著急成神經病了。”
見賞南醒了,張心心紅著眼睛跑過去狠狠親了賞南的額頭一口,“我去收拾東西,小樹給小南穿衣服。”
賞南在發燒,是張心心發現的,她淩晨起床上洗手間,路過賞南房間時,想看看賞南有沒有不睡覺而是在偷偷看漫畫,結果偷看漫畫的場景沒看見,反而看見賞南閉著眼睛皺著眉,滿臉通紅,她過去一摸,被嚇得大聲尖叫。
“溫水擦身體是醫生教的,來,穿衣服,我們去醫院!”賞英樹給賞南打著氣,把賞南從床上抱起來,從床頭櫃上拿起衣服往賞南頭上套。
賞南聽賞英樹指令抬手伸手,抬腳伸腿,他渾身無力,穿好衣服後,腳上被賞英樹穿了一雙厚實的襪子,穿好襪子,賞英樹直接腰一彎,把賞南整個抱了起來。
賞南趴在賞英樹寬厚的肩膀上,耳邊全是張心心的碎碎念,一會是紙巾忘帶了一會是醫保卡醫保卡醫保卡在哪裡,她還說是佑有財家氣場對賞南不利,犯衝,賞南去過他家,回來當晚就發燒,以後再也不去了。
由於生病沒有力氣,賞南準備等自己好了再反駁張心心。
之後,賞南失去了意識。
清晨時分,醫院大廳已然開始變得擁擠喧囂,張心心掛了個兒科門診的號,和賞英樹一起穿著睡衣蓬頭垢麵地坐在長椅上等叫號。
賞南從小身體就一般,不如同齡人,但張心心一直都覺得是她和賞英樹是新手父母,不會帶孩子,才導致賞南總是生病。
她平時雖然對賞南說話很討厭,動不動掐臉捏耳朵,讓賞南幫忙拿快遞跑腿買東西,或者搶賞南吃的,但賞南一生病,她比誰都擔心都害怕,她一直都記得賞南一兩歲發高燒,燒著燒著就在自己手裡渾身抽搐了起來。
想到這裡,張心心靠在賞英樹肩膀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要是小南死掉,我也不活了。”
賞英樹拍拍她的腦袋,“拖鞋穿反了。”
“……”
好奇怪,處在小南身體中的賞南意識清楚,他正在覺得好奇怪,因為他發現賞英樹說話的姿態和語氣跟自己很相像,不是和五歲小孩賞南,而是和賞南本人,很相像。
就好像,他真的和賞英樹有什麼不為人知的血緣關係一樣。
兒童內科門診外麵的人逐漸多了起來,其中感冒的小朋友最多,咳嗽的、流鼻涕的…還有像賞南這樣的發熱小孩。
旁邊就是兒童外科,花樣可比內科多多了。
但哭聲都差不多,整條走廊都是小孩扯著嗓子嗷嗷哭的聲音。
賞英樹垂著腦袋,一直在輕輕拍著賞南的背,張心心也垂著腦袋,“好煩啊,小孩真討厭。”
“請34號,賞南小朋友到2號診室就診。”
“請34號,賞南小朋友到2號診室就診。”
人工音叫第二遍的時候,賞英樹和張心心已經抱著賞南衝進了就診室,醫生端著水杯正大口喝著水,看見來就診的病人父母裝扮時,已經見怪不怪了,部分小孩兒父母的神經實在是繃得太緊了。
“低燒,我開個單子,你們抱孩子先去抽個血。”醫生開了張單子遞給賞英樹和張心心。
走出診室,跟著指路牌去找采血處時,張心心眼尖,一眼就看見了乘著電梯上來的李蔓清和佑茗。
李蔓清穿著長袖襯衫和長褲,頭上還裹著絲巾,露出來的隻有一雙眼睛,她手中牽著的是佑茗,佑茗戴著印著卡通人物的口罩,眼神有些不安地四處看著。
張心心往醫院窗戶外麵看了一眼,太陽此刻就已經灼熱了起來,這種天氣,穿長袖?
“小茗也生病了嗎?是怎麼了呀?”張心心莫名生出了點兒同病相憐的心情,在兩人上來之後,她主動和兩人打招呼。
李蔓清眼神躲閃,有些尷尬地點點頭,“小茗摔了一跤,我帶他來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