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句話都沒有對張婉說。
張婉恨極了他的絕情,在蘇卿越長大,鳳眼長得越像燕獲帝後,對她的毒打就更頻繁了。
那是年少的陰影與痛楚。
蘇卿不敢再碰,她既擔憂自己廣納嬪妃會讓自己性彆暴露,又恐懼於會再看到一個像張婉那樣瘋狂的女子。
不管是為了求而不得的帝王愛,還是為了未來能夠掌握住的權勢。
那些花一樣的女孩,帶著家族的期冀步入宮中,就再也不會純粹。
原主也分不清,她究竟不納嬪妃,是更擔憂暴露身份,還是可悲如花女子步入宮中,失去全部純真。
於是,原主索性告訴自己,她不希望女人進宮守寡,她不能陪她們上床,給不了她們孩子,也不能給她們愛情。她容許自己將真實的脆弱與恐懼掩藏起來,她借著這個理由,在黑暗裡堅定告訴自己,這就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蘇卿將自己偽裝成了一個大公無私的善人。
但蘇衾知道,她從來不是,她隻是不敢承認自己是懼怕再看到像她母親那樣可怕的女人而已。
沒有嬪妃的皇宮,才是屬於皇帝蘇卿的心理安全區。一旦有他人步入,屬於她的心理安全區恐怕下一秒就會崩潰。
蘇衾諒解原主的想法,於是她在接收她的記憶與痛苦時,不去取笑這樣脆弱的偽裝。
這樣的一個皇帝,惡得坦蕩,又脆弱如一朵輕吹立散的雲。
原主蘇卿,是個無法洗白的惡人,她殺人如麻,草菅人命,性情殘暴,她是最典型的反派角色,可她也是皇權、欲*望下的受害者。
她的這一生,從不恐懼因病而亡,她恐懼的唯有一件——那時候,是蘇卿曾在她年幼時候不懂事,告訴一位同齡宦官她與他的不同時,張婉惡狠狠地讓蘇卿親眼看宦官被殺死後,並掐破她的手腕,冷冷說出口的話。
“若是再有人知道你的不同,那個小太監就會是那人的下場。”
語罷,又淚意漣漣,哭訴著她多年來的淒涼:“阿卿,你定然是心疼母後的,對不對?母後隻有你了,你要是被人發現不是……我們就都得死啊……”
“若是你被發現了,你會被人扒開衣服,指指點點,看你這個皇帝是怎麼欺騙世人的,你會被他們羞辱,會被他們踩在地上,會……”
從母親口中說出的話,年幼的孩子總是相信的。
哪怕已經十多歲,明白張婉所說的都是訛言謊語,皇帝依舊無法告訴自己那些都是不可能的。
她最怕的,是被世人知道,這個名為蘇卿的皇帝,是個替了死去弟弟姓氏的假皇帝。
年輕的皇帝怕一切掀露後,就連“蘇卿”這個名字都不屬於她了。
她叫什麼呢?皇帝不知道。
那個雙生子中,屬於小公主的部分,早就被張婉在心虛之下抹去了,就連皇室之人,也僅僅是知道皇帝曾經有過一個在半歲因病去世的姐姐。那個小公主叫甚麼,名甚麼,沒人曉得。
從被張婉下了狠心換了繈褓,她就再也沒有自己的姓名。
……
禦花園。
蘇衾喝過藥後,因情緒暴躁而試圖緩解自己,她往禦花園走去,一路沒看到開的花,倒是看到零落的葉在枝頭楚楚可憐。
隨從的宦官們低著頭,不敢看禦花園這片狼藉。他們心知肚明,這是上回皇帝撒潑要花瓣弄的,而皇帝顯然也知道這一點,她冷笑兩聲,“怎麼,這禦花園是沒人打理了?朕來這散散心,看到的就是這種東西?”
她厲聲,宦官們抖動肩膀,一句話也不敢說。
她盛氣淩人,一雙鳳眼透出的鋒芒,誰也不敢直視。地麵委落的花葉淒淒慘慘,誰也不敢說這是她自己下令讓宮女摘花後弄的。
蘇衾強忍著怒意,太醫告訴她要克製情緒,才能漸漸康健。攝政王在聽過她一番話後,並沒有提出讓方靄辰為她看病的意思,她早有預料,卻也不強求,如今之計,還是好好調養身子。
“柔兒,來皇姐這裡。”清淡又柔軟的聲音,從假山那頭遙遙傳來,年輕的公主笑著張臂迎來她的妹妹。
昭柔公主與昭暖公主抱了個滿懷。
撒嬌聲低低傳來,“我隻比皇姐小一點點,不要每次喊我小名呀。”
“好,下回不這麼喊你……我們去那一頭,剛才聽路過的宮女說今天皇上要到禦花園來,我們還是先走吧……”昭暖溫溫聲勸著還想看看禦花園風景的昭柔。
昭柔嘴裡小小聲嘀咕著,“本來開的很好的花,全因為被摘了……就成了這個樣子……”
“昭柔!”
昭暖嚴厲地喝止她。
姐妹倆沉默了一會。蘇衾隻聽到昭柔說了句告歉的話,緊接著輕聲說:“對不住,皇姐我說錯了,你看那邊的那朵花,開得好漂亮啊。”
年輕的姐妹準備離開這裡,卻在下一刻聽到了皇帝的聲音。
“蘇昭暖,蘇昭柔。”
聲線平穩,帶著無法忽略的冷意,兩位公主僵住了。
她們連忙轉身,麵上勉強,帶了笑,喚她做“皇兄”。
“皇兄,您今日也來禦花園看花啊?”
昭柔公主意圖緩解自己的緊張,然而她沒能成功,嘴上還胡七八糟地說了這句話。
昭暖公主麵上難看,彎腰作揖的動作久久才起。
年輕的帝王,站在她同父異母的妹妹麵前,沉默不語。她的鳳眼掃過昭暖昭柔的長相,陡然發現,她們和她一樣,都有著一雙鳳眼。
像極了燕獲帝。
她們站在她麵前,雖然恐懼不已,卻互相扶持,身有依靠。她站定在她們對麵,如同一個惡人,將要撕碎她們之間的溫馨氣氛。
皇帝古怪地笑了一聲。
昭柔嚇得一哆嗦,她倉惶地看往身邊的皇姐,見昭暖伸手握住她的,她這才安心下來。
“皇兄,您……”
“朕來看花。”難得的和顏悅色,蘇衾貪戀地看著她們緊緊握著的手,她心下微動,隻是一瞬而已,源於這具身體的渴望,貪求,登時綻破。露出纖弱、柔嫩的內裡。
她想,她在渴求什麼呢?
年輕的皇帝越發漠然,她微微笑著,笑意隻在眼角,並不真心。
……
攝政王從林進寶口中得知皇上往禦花園去,據說還向宦官們大發雷霆,之後又遇上兩位未出嫁公主時,他皺了皺眉,擔憂兩位無辜的公主因為皇帝的古怪脾氣而遭受委屈。
蘇曜對於兩位自幼長在宮中的公主,有幾分憐惜,看到那兩個相互扶持長大的侄女,他就忍不住將她們與燕獲帝對比,再與蘇卿對比。
相互對比之下,就可以看出蘇卿與燕獲帝有多相似。
蘇曜再度於心中厭惡地想,果真是流著燕獲帝血緣的皇帝,他生下的女兒倒都是性格溫良,不管是已經出嫁的長公主,還是兩個不打算出嫁的公主們。
隻有流著燕獲帝血統的男子——唯一的傀儡皇帝,繼承了他暴戾殘酷的性格。
步履匆匆,蘇曜擔憂兩個公主因皇帝發怒而受到牽連。等他到了禦花園,看到的一幕卻令他震驚。
那位蒼白羸弱、性情怪異的少年皇帝,望著兩位公主離去的背影出神。她沒有發怒。那兩個公主也並未被為難,隻是她看起來瘦得更加厲害,站在日光之下,仿佛一簇柴火燃燒過的灰燼。
他看到了她臉上的表情。
平靜冷淡,漠然之中,帶著嗤笑。
她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於是他聽到了她的自語,他明白她在嗤笑誰了。
是她自己。
“昭暖昭柔,連字都有一樣的。”
“……若是他還活著,朕應當不會……”
蘇曜以為她說的是那位十六年前去世的小公主。
所有人都這麼以為。
他踱步上前,打斷了她的自言自語。
“皇上。”
一切虛影破碎。
蘇衾轉過身來,她對上了蘇曜的眼,那一句“皇叔”尚未說出口,她便在眾人驚慌失措的表情下,落入了一池冰冷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