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進寶喏,垂首不敢再看。
皇帝慢慢吞吞地翻書,她嘴裡念著什麼,蘇曜緩步走了進去,這腳步聲此時才被她聽到。
但她頭也不抬,隨隨便便就喊道:“崖香,你來了。”
五字出口,沒能得到方靄辰的回應。
蘇衾這才驚覺有什麼不太一樣,她急忙抬頭,就見蘇曜陰晴不定地看著她。
“皇叔?你來了怎麼不讓林進寶報一聲?”
她沉下聲音,很不悅地看向林進寶,蘇曜為他解圍:“臣讓他不必報。”
胳膊掰不過大腿。蘇衾撇撇嘴,不再說了。
她近日心情不錯,尤其是在方靄辰的態度漸漸清晰明了,她的所作所為都得到回報以後,那些愉快很自然地流露出。
放在蘇曜眼中,那就是,她一聽到“方靄辰”的姓名就忍不住微笑,目中的欣悅並非作假。
蘇曜心下冰冷,他走近,就看到她把書給合上了,看起來不太想和他說什麼關於這書的話題。
她先說:“皇叔,朕將要痊愈,你待何時何日,要朕讓位?”
蘇曜:“何時能痊愈?”他的關注點在此。
少女詫然望了他一眼,沒想到他居然會關心她,嘴上依舊冷淡淡:“半月後,冬天過去,春天來臨之時。”
“聽聞陛下最近靜心養性,不曾隨意殺人?”
“對,”她答得倒是爽快利索,“方醫者說這樣肆意殺人不好,朕想想也是,便動心忍性,不再隨意下旨殺生。”
蘇曜從她的肩胛骨看到指尖,再看到被下隱藏的足尖。
她依舊是瘦的,白得明晃晃,比這雪光還要透,柔軟指尖落在書封之上,有一種脆弱、安靜之感。這多日來未曾殺人傷人,她的眼裡,那血光淋漓少了許多,但並沒有消失。
蘇曜是何等人,他一眼就瞧出,她是改不掉的。她隻是將那些情緒壓下,藏得嚴嚴實實,不給人瞧——錯了,隻是單單不給方靄辰瞧而已。
她是為了什麼?為了方靄辰,所以不想殺人?
蘇曜這麼想,他覺得可笑,何時一個流著燕獲帝血脈的後人——一個殘酷、冷漠的帝王,會為了一個普通男人……
他頓住了,驀然看她,隻能從她眼中看出隱忍與喬裝,她提起方靄辰時分明快樂,對外人的殘酷殺意被老老實實地包裹在所有溫柔下。
一個男人啊。
在宮中的歲月裡,陛下的身邊何時出現過像方靄辰那樣溫柔可親的男人?
怕是從沒有過,畢竟她這前半生,身邊出現最多的隻有宦官、宮女,對她好過一絲一毫的恐怕隻有張婉——然而她也是對她最壞的人。方靄辰這種,便是他作為他的友人,都會覺得他是個極好極好的人。
方靄辰閒雲野鶴、不慕名利,從沒將他給出的權力、金錢放在眼裡,最初他留在他身邊,目的很簡單,隻為報恩而已。五年時間,已經夠報當年救命之恩,方靄辰沒有離開京城,留在蘇曜身邊做手下,隻是因為他如今孤身一人,毫無去處,索性就留下。
所以,若是他們二人相互有意,他能做什麼呢?
蘇曜冷笑一聲,到底沒有說出什麼,他定定看她,和氣道:“陛下,關乎讓位之事,待您病愈了再提。”
蘇衾懶洋洋地點頭,沒有再說什麼。
她不掀開被子,也不打算起來。就這麼姿態不端正地在他麵前,對著他的眼,問他還有什麼事情沒有。
蘇曜其實沒有話可以再聊的了。但他想了想,說:“陛下與方靄辰……是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皇叔,你在說什麼笑話?”
她失笑,“朕和一個男人一見如故相見恨晚?”
聲線穩穩當當。她從容不迫,書被她拿著,目光望向窗外飛雪,風大了起來,春節就在半月後,她期待的康複即將來臨,那讓她感到快樂。
“倒不如,說是……一見鐘情。”
像是玩笑,像是自語。蘇衾說出口時,還微微翹唇,她的眼中光芒萬丈,帶著深深的野望。
那野望,是掠奪,是侵占。蘇衾想要方靄辰,用勁一切手段,她都要將這個人留在身邊。
蘇曜完完全全愣住,他沒有料到會從她口中得到這個回答。他吞咽喉結,麵帶冷色,啞啞道,“陛下,您與他相差十四歲。”
十四歲,是問題嗎?
當然不是。
更何況,蘇衾哪是抱著真情實意去看待男人的。這個世界,她根本不會愛上任何人,她的身份,她的性格,都告訴她,一切隻是為了自保,隻是為了活下去而已。
她歪了歪頭,故作天真爛漫,笑出兩彎月牙。
年輕美麗的君主,豔色顯露,她鋒利而蒼白,淡光掠過眼瞳,擲地有聲道:“那又如何呢?”
這話,說給的對象,不僅僅是麵前的蘇曜。
還是……按照時間,應該是這個點給她送藥的方靄辰。
把握時機,做出每一個有可能讓方靄辰偏向於她的決定。
蘇衾漫不經心想,她應當做到了一半。
剩下的一半……勢必要在這半月裡,達成了。
隻是,很奇怪。
蘇衾困惑地看了一下麵前的蘇曜,她為何覺得他看起來陰晴不定,目露沉色,那目光剮在她身上,就像是想要把什麼咬破吞噬入腹。
她惹惱他了?
蘇衾沒想出個所以然來,她隨隨便便地把情緒收拾好,心說何必再想,他隻是一個未來將要繼承皇位的皇叔。她與他之間的交往,在皇位讓出後就淡了淺了,她不必再思慮。
……
宮殿外。林進寶長喊“方太醫到了”。
方靄辰微微垂眸,往殿內走去。
他嗅到了沉香嫋嫋,聽到了皇帝溫涼聲語,看到了雪花飄零。
冬,雪下得越發大了。
方靄辰對著蘇曜、蘇衾行過禮,在蘇曜的沉默之下,聽得蘇衾軟軟喚他一字“崖”,又慌張住口,正經起來,故作客氣道,“方醫者,坐罷。”
她一鼓作氣喝了藥,藥涼得正好,溫溫的,入喉一點兒也不燙。他每回都這麼恰好,藥碗旁邊還有一枚糖,正是她之前討要過的。
她伸手將它含入口中。
甜得經不住微笑起來。
那笑,終於是孩子氣十足的了。天真無邪,有著柔軟、安心,她一麵鼓鼓囊囊含著糖,一麵伸出細白手腕,示意他為她診脈。
他穩穩握住她的手。兩指溫熱,他低語著什麼,蘇衾聽著聽著就笑起來。
蘇曜的臉色,愈發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