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蕭柳派人上街買了不少懷東特產,又寫了幾封信,讓人給分散在各地的幾個姐姐送去。
信裡不是講述懷東見聞, 就是即將踏入西北, 此生難以回歸故國的惆悵留戀, 甚至小小的惶恐不安。
有心人檢查了一二, 就放行了。
這一路過來,她到一個地方就買特產送信,仿佛出來遊玩一般,起初還有人反對, 如今卻習以為常, 隻能暗地裡抱怨。
蕭柳把一個任性妄為的公主展現得淋漓儘致, 眾人對她在皇宮裡的那些胡鬨都有耳聞, 出來後種種出格更是親眼所見, 對於蕭柳, 是一邊忍著一邊安慰自己馬上就能把人送出去了。
信送出去的同時, 周大人也正和平洲王世子聊著這位公主的“出格”。
“這位不是好伺候的主, 這幾年在宮裡也是想做什麼做什麼,皇上本就寵著,任她在正陽宮嬉戲玩鬨都不斥責,後來還有了救駕之功, 更是什麼都順著她……若不是那魏國人可惡,還要委屈袁家五公子……也不知道說好還是不好。”說完,給了世子一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世子秒懂,公主和侍衛關係一見便知,不和親,那袁家尚公主的同時, 還要忍著一頂綠帽,可真不一定是好事。
周大人喝了幾杯酒就把公主和袁家的事這麼大聲說出來,滿臉調笑,看好戲的意味不要太濃。
世子笑眯眯地應和著周大人飲了一杯酒,席上觥籌交錯。
而被嘲笑的袁家大爺,此時正氣急敗壞地調查著周家和懷東的關係,同時,蕭柳的話在他腦子裡不停回響,那個立下大功讓袁家更上一層樓的誘惑一點一點吞食著他的理智,沒有挨過上午,他就招來了自己此行為數不多的中心下屬,派他們去調查平洲王府。
暗潮湧動,預測了這一切又置身事外的蕭柳拉著李正言的手又要出門去逛街。
“上回去的都是熱鬨集市,這次我們去百姓民居那邊看看,這一地風情展現得最淋漓儘致的就是這些生活日常的胡同小巷。”
李正言自然都沒什麼二話。
古代的街道灰塵、泥濘是常態,越貧賤的地段,衛生越差,一身月白絲綢長衫,在京城南城走一回,就能變成灰撲撲的布衣,而且徹底廢了。
懷東的平民區也大致相似,來來去去都是布衣百姓,勞作、趕路行色匆匆。
但走在懷東街頭,即便周遭貧寒簡樸,你依舊能感受到百姓昂揚向上的生活勁頭。
蕭柳越逛越沉默。
李正言同是。
兩人走到一個結了浮冰的池塘邊,此時冬日暖陽融融,許多女子蹲在塘邊,撥開浮冰浣洗碗筷衣物。
每人的手凍得紅紅的,說笑聲卻不斷。
塘邊有三五個小孩裹著圓滾滾的棉襖尖叫著跑鬨,稍大點的孩子使壞,撿了石頭砸進池裡,在大塊的浮冰上砸出一個洞,水花四濺。
洗衣的婦女回頭笑罵:“狗蛋你再皮,等我空了手回去抽你!”
“狗蛋你娘說要抽你哈哈哈哈……”小娃的同伴立刻毫不留情地取笑起來。
“你還敢扔嗎?你不敢我來!”
“狗蛋不敢了!我來我來!”
被喊狗蛋的男娃不服氣,挺著胸脯又撿了一塊小石頭。
蕭柳看到他手晃過大石頭挑了一塊小的,噗嗤笑了。
李正言也滿眼笑意地看著這群稚齡小童。
“誰說我不敢!”狗蛋舉著石頭,對準薄冰比劃了兩下,一跺腳,“咚”的一聲,又砸了一塊薄冰。
塘邊的婦女們紛紛發出驚呼。
狗蛋娘不好意思,重重放下衣服擼著袖子來追自家娃:“你就這麼皮癢等不及被抽,啊!你給站住!”
一群娃娃“哇”地驚呼起來:“狗蛋娘來打人了!快跑!”頓時作鳥獸散。
那狗蛋跑得慢,兩個小娃還回過頭來一人拉著他一邊,拖著他跑。
蕭柳和李正言望著這群小孩樂不可支。
正笑著,蕭柳身後傳來動靜,她回頭。
近衛手裡拿著一根枝條,攔住了一個頭上兩個淩亂小揪揪,一笑露出一排小米牙的小姑娘。
小姑娘手裡舉著個什麼,對著蕭柳笑得甜滋滋的:“姑姑好看,吃。”
蕭柳讓近衛放人過來。
纖細的枝條被收回,小姑娘立刻撲到了蕭柳腿上,討好地看著蕭柳:“姑姑,吃。”說完,嘴角留下一道口水。
蕭柳蹲下身擦了一把小丫頭臟兮兮的花臉,笑了:“哪裡來的小丫頭?嘴這麼甜?”
小丫頭還小,沒完全聽明白,但天生愛美,眼裡隻有蕭柳這個美人,笑得見牙不見眼,偷偷貼著蕭柳親近。
蕭柳指了指李正言:“叫姑父。”
李正言臉蹭地紅了。
小丫頭看了一眼,乖巧:“姑父。”
李正言麵紅耳赤,眼神卻化成了水,掏了掏袖袋,掏出一塊買給蕭柳的糕點遞過去。
小丫頭伸手接了,咽了咽口水,遞給蕭柳:“姑姑,吃。”
蕭柳頓時被哄得眉開眼笑。
這天回到驛館,兩人各自去洗漱,回來後坐在一起許久沒有說話。
是李正言先開了口。
“平洲王是前朝宗室。”
蕭柳知道,整個大遼都知道平洲王的異姓王爵位怎麼來的。
當年大遼推翻前朝,全國各地被大遼攻打下來改姓換天,隻有懷東,依舊為李姓宗室堅守,這宗室也就是如今平洲王的先輩,前朝平洲王。
蕭家先祖梳理全國各地,正準備與懷東開戰,平洲王卻主動遞上了和解書,表示願意投順大遼。
懷東這一地,已經幾百年沒經曆戰爭了,哪怕兩個朝代更替,外麵戰火紛飛,這裡最終還是沒有受到影響。
“李氏遺孤的仇人有二,一是蕭家,二是平洲王。”李正言說。
“平洲王鎮守在西北和中原的要地關卡,當年若沒有歸順,李氏認為自己還有和蕭家一戰的能力,但平洲王沒有做任何抵抗,直接投降,李氏王朝一夕之間徹底消失殆儘,在前朝舊臣眼裡,平洲王比蕭家還可恨。”
李正言眼中出現了一絲茫然:“我印象裡的平洲王貪生怕死、沒有氣節,是利益當前隨風搖擺的人物,大遼百年,除了第一任皇帝,你祖父、你皇父都對平洲王態度多防備少親近,尤其近三十年,平洲王府越發平庸無能,若不是把著通往西北要塞的大門,又有一百多年的懷東經營,祖上老本還能再吃幾年,恐怕早就被第一個開刀摘了藩王帽子……許多人眼裡,皇帝要削藩,首當其衝是平洲王。”
蕭柳說出了他想說的下一個詞:“但是——”
李正言看向她:“懷東的百姓,日子過得真好。”
是由衷的感歎。
他眼裡有質疑有感慨,也有認知被顛覆後的空茫:“這樣踏踏實實安安心心生活的百姓,我隻在小時候見過,大遼竟然還有這樣的百姓……而這個地方竟然是懷東……”
一路走來,他們看到最多的人,是愁苦的、麻木的、驚惶的……是無論當地官員如何掩飾,一身好衣裳都掩蓋不了的眼中的淒苦。
數不儘的徭役、一年又一年往上加的稅賦、官商勾結、惡霸欺壓……怎麼能不淒苦?
大遼不行了。
每經過一地,他們心中的念頭就加深一分。
直到在這懷東,“安居樂業”四字淋漓儘致地體現在這片土地上的每個過路平民百姓身上。
李正言這個被灌輸了二十幾年“平洲王貪生怕死、安享富貴,是天下第一奸佞”的人,在懷東城內外的對照下,對自己從前所有的認知都產生了懷疑。
他是這樣,蕭柳也是。
她握著手裡的杯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沿:“我……走在街頭,”她仰頭看著屋簷泄下的霞光,“突然感受到了和親的意義。”
皇帝、大臣、親人……這些人逼著她去和親的時候,她覺得可笑至極。因為他們是懦夫,而且是自私自利,為了自己的快活犧牲他人的懦夫。
和親的意義不是為了兩國邦交,隻是為了讓這群無能怕死的人能繼續閉目塞聽安享富貴。
所以她一步步往前走,對破壞和親沒有任何手軟愧疚,更不在意提前挑起大遼內部的戰爭。這場大戰遲早要來,早來,百姓受的苦少幾年。
她跳脫世外,看的是整個大局,結果好便是好的,至於戰爭下的個體……
李正言緩緩捏住了拳頭。
和親的意義……
他想到了下午池塘邊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孩子,想到了那個抱著蕭柳的腿笑得甜甜的女娃。如果平洲王真的被他們使計逼得揭竿而起,平洲這最後的淨土是不是也沒了?
當年,平洲王不戰而降就是這個原因嗎?
兩人各自盯著虛空出神,一時之間誰也沒有說話。
來人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
是周大人派來的官差,通知蕭柳,後日一早,隊伍就會啟程,讓公主這邊明日便可以開始收拾行李了。
本就想著這些事的兩人心中越發惆悵。
第二日,蕭柳和李正言興致不高影響了底下的所有人,大家都有些情緒低沉,默默收拾在懷東新采購的東西。
蕭柳打起精神叫上李正言:“最後再去逛一圈吧!”
李正言勾了勾嘴角,牽過她的手一起出門。
兩人不曾溝通,但是下意識又去了西南邊平民聚居的那一片。
一大早,這裡一片熱鬨,挑著擔的、推著小車的,賣早餐賣乾貨……吆喝聲討價還價聲不斷。
兩人牽著手走過這片煙火集市,又一次雙雙出神。
“伍正言!”
蕭柳不曾反應過來,李正言下意識看向了聲源。
一道白光閃過,李正言鬆開蕭柳的手輕輕一推,將她推開了被攻擊範圍,隨即拔劍,和來人打鬥在一處。
原本熱鬨的街道尖叫聲四起,一片混亂。
蕭柳的近衛動作極快,李正言剛推開她,他們就將蕭柳護在身後,握著劍蓄勢待發。
蕭柳立刻指了一位過去幫忙:“阿正還不能動武,你快去幫他!”
人剛走,四下又竄出幾個刺客,這次衝著蕭柳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