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秋暖說自己是野路子, 那是真的野。
江墨舟的思維還局限在檢察官的辦案條例中,即便使用了隱身的手段, 也不過是不為人知地去查探重重犯罪行為,記下關鍵重大的證據,想著等到機會來臨,就把這一切全都揭發給專項調查組,從上往下施壓,不給這群蠅營狗苟、暗中勾結的人逃脫機會。
這當然是合法合規,再正不過的一條路, 但也如他今日早上幾近崩潰的情緒一般, 這條路, 沒走一步,都是深陷其中之人的血路, 包括江墨舟自己。
宋秋暖問他:“你查到了多少?”
江墨舟沉默片刻,覺得對於宋秋暖沒有什麼隱瞞的必要,便將自己這些日子查探許久的結果一一說了出來。
華耀酒店既然在頂層做這種勾當,若單純隻是想要賺錢, 這野心也太小了一點,這頂層來來去去多少達官貴人, 而古往今來, 這色|欲之事, 都是權啊錢啊交易的途徑而已。
宋秋暖聽著江墨舟一個接一個報出牽扯在頂層事件中的人員、公司、部門,發現這小小的酒店頂層, 竟是將湖市大半的權貴都編成了一張網, 而有了這張網,華耀集團在湖市幾乎是無往不利,與華耀交好的人員同樣辦事輕鬆、財源廣進。
華耀的董事長叫錢富來, 人如其名,根子上就是個土大款,但他心狠,乾得出這喪儘天良的事,如今時不時登上報紙首版,儼然一個功成名就的成功人士。
宋秋暖又問:“若是一切查清楚,這幫畜生,可以死刑嗎?”
聽到這句話,江墨舟的臉上沉鬱更重,許久都沒有回答。
“不會是嗎?”宋秋暖並不意外,“多少人可以呢?”
江墨舟張了張口,說出的話連他自己都覺得無力:“涉及命案,主犯應該會死刑,其他的人,根據罪責輕重……”
宋秋暖自然讚同:“若的確按照罪責輕重判刑自然沒有問題,我同樣不讚成大罪小罪,死刑起步。但是,以你的經驗,這些高位之人,聘請律師為自己脫罪,成功的可能性有多大?”
江墨舟徹底沒了聲音。
他也同樣不甘啊!
宋秋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沒事,他們有錢有權,我們就讓他們沒錢沒權,他們想鑽法律的空子,若是民怨沸騰,誰敢幫他們鑽?”
江墨舟的眼眸緩緩亮起,他佝僂的後背慢慢挺起,低啞著聲音問:“你想怎麼做?”
“除了頂層,還有——”
“唔——”宋秋暖話說到一半,身邊的躺椅突然響起痛苦驚懼的呻|吟聲。
那個孩子醒了。
兩人急忙過去查看,但他們的靠近,卻讓本痛苦醒來的孩子越發劇烈顫抖,原本因為用藥而紅潤的臉頰瞬間蒼白如紙。
他們連忙停下了腳步。
宋秋暖溫聲安撫:“彆怕,我們把你救出來了,你看,這裡是個藥店。”
男孩小心翼翼地轉動眼球,往四周打量了一番,發現果真不在那個地方了,頓時身體放鬆了幾分。
但是過往的經曆讓他依舊一動不敢動,整個人僵硬得像塊木頭。
“宋姐姐,我來啦!”小姑娘清脆的聲音從門口響起,打破了原本凝滯緊張的氛圍。
是小可。
在宋秋暖的指導下,小可每天按照要求填寫自己的行為表,然後按照宋秋暖教的,試著反對同桌的差遣、占便宜,雖然被孤立,但是強忍著內心的不安和孤寂,認真上課學習,無聊時便去圖書館找一本書看,這麼過了一段時間,她竟然和同樣經常去圖書館的學習委員熟了起來。
小可徹底相信了宋秋暖的話,原來是自己的無條件妥協才吸引了一群“壞朋友”,而當她堅持自己,不再迎合討好彆人後,反而交到了更好的新朋友。
為此,小可的性格開朗了幾分,和宋秋暖的關係也越發好了。
她今天路過藥房,雖然沒有提前約好,但還是跑了進來。
“今天我們學校組織去摘桑葚了,姐姐我給你留了一籃子!我親手摘的!”小可蹦蹦跳跳地跑進來,原本以為裡頭的人是尋常的客人,走近了才看到躺椅上還有個小男孩,頓時停下腳步,好奇地看了看這個小孩。
宋秋暖露出笑容:“這麼早就放學了?”
小可看了看外麵,歪頭:“不早了呀,我們平時也早放學了。”
宋秋暖回神,點開手機一看,才發現她和江墨舟又是給孩子治療又是聊沉重的案件,空間之中時間流逝不知不覺,竟然過去了一天。
江墨舟也發現了,看了眼手機:“害你午飯也沒吃,我去買點吃的。”
宋秋暖沒阻攔,她發現自己的確餓了:“給小朋友買點粥,我想吃雲香米線,那個正宗。”
江墨舟一笑,應下:“好,我快去快回。”
小可好奇地看著他們,把桑葚放下,等江墨舟走了,她才眨眨眼問:“宋姐姐,這是你的男朋友嗎?”
宋秋暖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才多大,就知道男朋友了?還知道他是我的男朋友?”
小可皺了皺鼻子:“我們班同學都開始早戀了,我當然知道了……”她餘光看到那個小男孩,又把視線轉移過去,“他也生病了嗎?很嚴重?”
小孩臉色太蒼白了,小可又在這裡看過太多求藥的絕症病人,看著就覺得他似乎病入膏肓。
躺椅上的小男孩同樣好奇地看著這個背著書包穿著校服,頭上戴著小黃帽的女孩,這是他在那裡從沒見過的模樣,他看見的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要不是迎合客人喜好的各種打扮就是平時穿著普通裙子,他第一次看到穿著校服的十幾歲女孩,而且笑容陽光,無憂無慮,看著就讓人心生好感,仿佛自己看她笑,就跟著全身暖洋洋起來。
但是一對上她的目光,他就立刻垂下眼睛,整個人都縮了起來。
宋秋暖注意到了小孩看到小可後的放鬆,沒有再接近他,而是留下小可多聊了一會兒,正好,小可也想和她說說自己這兩天在學校的交友情況,兩人便坐在桌邊,一邊吃桑葚一邊說話。
十幾歲的小姑娘,說著自己的生活瑣事、成績考試,一會兒皺眉小惱一會兒喜笑顏開,眉眼間都是快活,小男孩垂著眼睛卻豎起了耳朵,聽著聽著,眼睛又不由自主地放到了她身上。
小可說話間看見了,見他盯著自己,垂眼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桑葚果,以為他想吃,詢問宋秋暖:“他能吃嗎?”
宋秋暖點頭:“一點點,不妨事。”
小可抿唇笑起來,小心抓了幾個,伸手遞過去:“你嘗嘗,可甜了。”
小孩盯著她手裡紫得發黑的果子,一動不動。
小可本身就不是個過分開朗的,見狀就尷尬起來,不知道該縮手還是繼續堅持,歡快的心情也跟著低落下來。
宋秋暖出聲:“嘗嘗吧,不過不能多吃,你的腸胃有損傷,多吃了會難受。”
小孩垂著眼睛,動了動四肢,他明明覺得自己要死了,但是現在全身都不痛了,而他剛才半醒半夢間,聽到她和那個男人的聊天,如今細想,似乎真的不是那個地方的人……
看似孱弱的小孩,垂眼間已經想了許多事情,然後在小可快要堅持不住的時候,慢慢抬手,拿了一顆桑葚塞進嘴裡。
真甜……
小可頓時眯眼笑了:“好吃吧!我特意挑最紫最大的摘的!”
說著,拉過他的手,把剩下的都放進了他的手心。
宋秋暖隻笑看著,沒有插話打擾兩人的交流。
等到小可坐回來,她才真誠地誇她:“小可很會照顧小弟弟小妹妹,和你當朋友,簡直如沐春風。”
小可頓時不好意思地笑了,但不像從前聽了誇獎下意識反問“真的嗎?”
江墨舟回來的時候小可已經走了,但躺椅上的小孩也沒有了剛才的緊張,神色舒緩了許多。江墨舟看到他嘴唇紫色,一開始還嚇了一跳,回過神才發現他吃了桑葚。
見他連吃的也願意動了,心中高興,熱情地問:“還要嗎?”
小孩不吭聲,眼睛看向宋秋暖。
宋秋暖好笑:“先喝粥,等晚上再吃一回藥,明天就能多吃一些了。”
江墨舟把米線遞給宋秋暖,自己那份放在一邊,打開粥碗坐到男孩身邊先給他喂粥。
“你彆怕,我把你救出來時沒人發現,他們把外頭翻遍了也找不到這裡來。你仔細想想,還記不記得從前的事?要是可以,我們幫你找到親生父母,送你回家。”
小孩慢慢坐起身,在江墨舟關切的目光下,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
江墨舟頓時鬆了一口氣。
宋秋暖一邊打開外賣盒一邊看他們的互動,見江墨舟溫柔細致的模樣,嘴角溢出一絲笑。
剛放下心扭頭喝了一口湯,就聽到江墨舟緊張的聲音響起:“怎麼了?太燙了嗎?彆哭彆哭!”
她轉頭看去,就見那孩子鼓著臉頰,一口粥還沒咽下去,就哭得滿臉都是眼淚。
江墨舟手足無措,連忙回身放下粥,手忙腳亂地在外賣袋裡翻找紙巾,又急急忙忙給他擦眼淚。
但是這小孩什麼也不說,眼淚掉得凶,沒一會兒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才入口的粥都跟著吐了出來,咳得驚天動地。
宋秋暖一把抱起人,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又倒了水喂他喝,順便喂了一顆小補藥進去,好一會兒,人終於平靜下來了。
隻是這回,他扒著宋秋暖的肩膀,哭得驚天動地。
宋秋暖和江墨舟對視一眼,江墨舟脫力地坐回位子,鬆了一口氣:“能哭出來就好了,那裡頭的孩子,沒一個敢大聲哭的。”
宋秋暖聽了,輕輕撫摸著他的後背,任由他哭著。
重傷初愈,縱然有靈藥也沒立刻就活蹦亂跳的,小孩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宋秋暖把人重新放回躺椅,和江墨舟相對而坐,這才吃這頓變成了晚飯的午飯。
江墨舟喝了一口溫熱的湯,長舒一口氣:“還好你這裡的飯菜不會冷。”
宋秋暖微笑,把粥盒的蓋子重新蓋好,小孩吃了藥不會餓,明天等他醒了可以繼續吃。
“你的計劃是什麼?”吃了飯,江墨舟問她。
宋秋暖伸出兩根手指:“分頭來。”
……
中山西路是湖市最繁華的商業街,是中外遊客、當地市民必逛的一條街,這裡奢侈品店鋪雲集,每天人來人往,到了節假日甚至摩肩接踵、人山人海。
但這段時間,這裡的人流量又增加了幾倍,即便是工作日,都仿佛是五一國慶般喧鬨。而且這喧鬨尤其集中在一家平平無奇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門前。
經過一段時間的發酵,宋秋暖之前傳遞出去的消息已經到達了井噴期,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聽說了無憂藥房,而有人甚至真的走進了這家藥店,買到了自己想要的靈藥。
根據進了藥房的人所說,進門的條件有兩個:真的需要買藥;為人良善沒有孽債。
有人不信,有人湊熱鬨,有人想要探險,很多網紅主播甚至開著直播進出便利店,就為了驗證真假。
但沒一個主播成功進入藥房,他們嘻嘻哈哈表示這個消息是假的,或者表示自己無欲無求,可能不是藥房的目標客戶。
但更多的,是時不時有人冒出來,說自己真的買到藥了,再細問,卻什麼都不肯說。
網上的人,都覺得是這家便利店為了生意弄出來的噱頭。
這天,張玉丹戴著口罩,步履蹣跚地走進了藥房。
她坐在宋秋暖對麵,話未出口,便先流下了眼淚:“宋老板,你救救我,我不想年紀輕輕就這麼殘廢了。”
宋秋暖卻並沒有太大的動容,隻專心教身邊麵容精致的小孩認字,隨口說了一句:“我不止一次勸說過你。”
她懷裡的小孩好奇地看了一眼對麵帶著口罩的女人。
宋秋暖拍了拍他的腦袋:“專心一點。”
張玉丹猛地拉住她的袖子:“我知道你可以救我的!網上說你有最頂級的藥是不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隻是需要很大的代價。沒關係,我什麼代價都可以付出!隻要讓我恢複從前!”張玉丹伸出自己的兩條腿,突然拉起褲腿,露出瘦得仿佛和小孩小腿一樣的畸形腿,“你給我的複原膏有效果,但是隻能到這個程度,我走不到500米就開始累,更彆說想要跑步……還有我的臉……這樣活一輩子,我寧可去死!”
宋秋暖看了一眼,伸手遮住小孩的眼睛,歎息:“不是我的藥不好,是你又去手術了,是也不是?”
張玉丹所有的哭訴卡在喉嚨裡。
是,當小腿肌肉恢複後,她一開始是很開心的,但是很快,她發現恢複後的小腿雖然能走能跑了,穿衣服卻沒有以前好看了,她這麼看了半個月,實在無法忍受,又聽說了一家很靠譜的整容醫院,心存“上次失敗是因為整形醫生不專業”的僥幸,她又上了手術台……
宋秋暖搖頭:“你這樣,我怎麼救你?”
張玉丹瞬間捂著臉哭得不能自已:“我錯了,我保證再也不去了,我一定接受我原來的模樣,求求你給我藥吧,最好的那種藥,我不整容了,我隻要以前那樣就好了!”
可這樣的她,在宋秋暖眼裡,和那些癮君子沒有半分區彆。
“的確有那種藥,但是,”她抬起眼皮看她,“代價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什麼都可以承受!”張玉丹想也不想地說。
宋秋暖回視她急切的目光,說:“活死人肉白骨的藥,要用你一生的財富來換。”
張玉丹大吃一驚,愣在了當場。
宋秋暖沒有再理會她,隻說:“你好好想想吧,是要普通的靈藥,還是要你的後悔藥。畢竟這藥,隻能買一次。”
張玉丹失魂落魄地走了。
宋秋暖懷裡的男孩餘光看著那個女人跌跌撞撞地離開,手裡的筆停下,抬眼去看宋秋暖。
宋秋暖對他笑了笑:“小尋有什麼問題?”
小孩第二天醒來以後情緒恢複很多,雖然沉默寡言,但把自己的經曆詳細敘述了出來,他已經不記得被拐賣前的事情,隻睡夢中偶爾夢見有個小女孩叫自己哥哥。宋秋暖便給他取名小尋,意為尋找。
這段時日,她一邊給他養身體,教他一些基礎的識字算術,一邊在網上找各種各樣的尋子消息,看有沒有疑似他父母的家庭。
遭遇過最不堪的小孩卻也最能感受到人的善意,麵對宋秋暖、江墨舟以及陸謙,小尋已經能比較正常的交流。
不錯,還有一個陸謙,是宋秋暖請來,給小孩做心理疏導的,他看似正常,實際上有嚴重的創傷障礙。
“她怎麼了?”小尋小聲問。
宋秋暖耐心解答:“她原本長得很漂亮,但世上總有更漂亮的人,也有許多說話不好聽要求苛刻的人,於是她就對自己的外貌不自信了,去找醫生給自己整容,先是改變一點點,有人誇她,但還是有人比她好看,也還是有人說她不好看,於是她又去整容……一次又一次,直到全身不堪重負,身體都壞了,她又後悔了。”
小尋聽得似懂非懂:“真的有後悔藥嗎?”
宋秋暖輕笑:“當然沒有了,隻是她壞的是身體,我這裡有治療身體的各種藥,她還有一線希望,可人一生的財富多麼重要,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放下的。”
小孩若有所思,不再啃聲,低頭繼續寫字。
沒一會兒,店裡就來了新的客人。
最近一直都是這樣,客人很多,有進來就求藥的,也有滿臉懷疑最終什麼都不買的。
宋秋暖不太在意,無論貧窮富有,所有人進來,都一樣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