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中(2 / 2)

洗漱之後,衛景明把尚未完全睡醒的衛景平扔在背上背著他走路去後山,邊走邊聲音低沉地說道:“老四,謝謝你。”

他和韓素衣的事,一直沒找到機會和衛景平道聲謝呢。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竟叫幼弟為他操心了。

衛景明心中說不出的感激,還有一絲慚愧。

“大哥你謝我什麼,”衛景平迷迷糊糊地問:“到哪兒了,我給姚先生準備的東西你拿上沒有。”

兩壺桂花酒,三斤牛腱子還有一些點心之類的,全是他昨天傍晚請衛景英從繁樓買回來的。

他另買了一套筆墨紙硯,打算送給姚瘋子,叫他哪天不想出門了好在家裡寫字。

他想著看了姚瘋子這麼久的書寫,他的字進步飛速,姚瘋子也算他的老師,這次去了務必當麵道個謝,過幾日他去了白鷺書院,以後大清早就不會再來後山了。

後山半山腰。

姚瘋子雙目無神地坐在地上,遠遠地瞧見一個矮小的孩童走近了,他眼珠子一動,緩緩地站了起來。

片刻,衛景平徑直走到他跟前,長揖一禮道:“姚先生。”

姚瘋子動了動嘴唇,發出含混的聲音:“……啊你……名字?”

“我是敦武校尉衛長海家的老四衛景平。”衛景平道。

姚瘋子好像想起了什麼,不住地點頭,雙手舉起來比了個高個子的人,看著衛景平提過來的桂花酒,笑了。

“姚先生是說我大哥上個月給您送過酒是嗎?”衛景平也笑了。

姚瘋子使勁地比劃,嘴裡發出興奮的聲音,大概是說衛景明偷摸翻進他的小破屋子裡,給他送的酒很辣後勁很大,他喝了那酒醉了一天一夜這樣的。

他的神情時而混沌,時而清醒,混沌的時候雙目呆滯像個癡傻,清醒的時候又精光如炬,銳比文人士子。

“我要去白鷺書院念書了。”衛景平把酒放在他腳邊:“也不知道以後我的字能不能有你的一半好看。”

要是這個人頭腦清醒,光憑著一手好字,在上林縣也能找個營生過日子,就不用過得這麼落魄了。

衛景平深深地歎息一聲,扯了一塊肉遞給姚瘋子:“吃吧。”

他也拿起一小塊鹵肉,大口吃起來。

姚瘋子咧嘴笑了笑,一口酒就著一口鹵肉,吃高興了就又哭又笑。

“經義……八股文章……中舉……”他反複說這些詞,看來與上林縣的人說的吻合,姚瘋子腹中有詩書的,就是不知受了什麼刺激才變得瘋癲。

衛景平道:“嗯,我以後得學八股文章,還會中舉。”

說完他自己都覺得好笑,嘿嘿笑了兩聲。

乾坐了會兒,姚瘋子一把抓住他的手,將他的手擺弄成寫字的樣子,帶著他憑空運筆:“這樣,這樣……才能寫出字樣來……”

衛景平懵了片刻:“……”

原來姚瘋子要親手教他怎麼運筆,他被姚瘋子帶著憑空筆走龍蛇半天,不知不覺忽然就有了一種可意會不可言傳的開悟,果然,有老師教和自己摸索效果是不一樣的,後來衛景平再次握筆時,才真正離寫字的章法近了些。

不能說他那麼多天白練習了,隻能說之前那些天,每天自己練字大抵隻起到了個認字的功能,對於寫出一手夠得上科考,能在科考中拔得頭籌的字,中間還隔著天塹般的鴻溝。

“謝謝姚先生。”衛景平手腕累得發酸,心中卻無比充實地道。

姚瘋子的目光又變得呆滯了,他鬆開衛景平的手,倚在石頭上打起了呼嚕,很快睡著了。

衛景平又停了會兒,說道:“姚先生,我走了,回頭有空再來看你。”

一雙滿是皺紋的枯瘦黑手抓住了衛景平的胳膊:“去家裡坐會兒。”

“家裡?”衛景平一驚,抬眼望了望不遠處他的兩間低矮的茅草屋:“讓我去那兒嗎?”

姚瘋子不住地點頭,含糊不清地道:“去我那兒,給你墨,墨。”

“墨?先生你是說寫字的墨嗎?”衛景平沒太聽清楚。

姚瘋子啊啊啊地回應著他。

衛景平看著不遠處掩映在草豐林茂之中的小破屋,猶豫著沒抬腳。

“我跟你去。”衛景明從大樹上跳下來說道。

有人給壯膽了,衛景平道:“姚先生,走吧。”

褲腳掛滿野草推門進去的時候,滿屋子的牆壁上黑乎乎的像刷了一層黑漆,大白天的,跟猝然掉進了古墓似的,一聞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嗯,香氣?

衛景平又吸了一口氣,沒錯,是清冽的墨香氣!

姚瘋子指著土牆壁嗚嗚啦啦地說:但凡天氣不好或者身上不舒服的時候,沒辦法出門去大石璧上寫字,窩在家裡也沒閒著,就在牆上寫字呢,他沒有書寫的紙,就全寫在了小破屋昏黃的牆壁上。

衛景平眯著眼睛仔細一看,才發現四周的牆壁上密密麻麻地都寫上了各種字體的字,跟武俠裡的武功秘笈似的,吸幾口氣還有點上頭。

衛景平覺得哪裡不對勁,在屋子裡轉了好半天,他終於看出來了,陳老道使用的墨跟他買的墨不一樣:“姚先生你的墨好像比我用的好聞。”

他近來寫字用的是正經的筆墨紙硯,磨墨成了跳不過的一道手續,衛景平每每吐槽,他怎麼就聞不到墨香呢,總覺得那個味道對鼻子不是很友好呢。

姚瘋子這會兒眼神清明,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說:你用的墨怎麼能和我的比呢。

“你的墨嗎?”衛景平在一個雜亂的角落裡發現了扔著的一塊硯台,一塊未磨的墨:“看起來還很好用的樣子。”

他撿起來給姚瘋子放好。

姚瘋子帶著他們又往裡麵去了另外一間屋子,這裡的屋頂露著洞,日光透進來比剛才敞亮了些,能瞧清楚屋裡四處散落的東西。

姚瘋子從地上一個盒子裡扒拉出來幾個磨具樣的東西,掏了掏,拿出兩塊長方條形的墨條來塞給衛景平:“給你的,寫字。”

衛景平拿在手裡,那墨條色澤黑潤,拈來很輕,嗅起來馨香滿鼻,他叩了叩,堅硬如玉,給人一種很高級的感覺。

衛景平經常自己買墨,知道越潤亮的墨越貴,可姚瘋子明明分無分文,這墨是從哪裡來的呢。

“你買的嗎?”他把一塊剛研了一個角的墨塊拿到姚瘋子眼前。

“這兒有……有好鬆樹……水也好。”姚瘋子忽然清醒地道。

“鬆樹?”衛景平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他問的是用來寫字的墨塊。

姚瘋子拉著他往院中西南角看去,一堆又臟又臭的東西之中,一口土灶還冒著煙,上麵吊了給大鍋蓋,熏得上麵一層黑黑糊糊的東西,散發出不太好聞的刺鼻的味道。

“這是什麼呀?”衛景平有點嫌棄地問。

姚瘋子用手指撚了一些下來:“這是鬆煙。”

“鬆煙?”衛景平腦中呼之欲出一種熟悉的東西,可他一時想不出是什麼了。

“收些鬆煙用桐油煉製,然後捶啊捶,”姚瘋子這會兒特彆像個正常人:“邊捶邊加入麝香呀、大梅片、公丁香啦,”他一口氣數了十多種香料:“放上半年風乾後就製成墨條了,拿來寫字很好看。可惜,沒料了沒料了……”

這時候,姚瘋子看起來是個非常之正常的落魄文人士子。

“這是製墨的。”土著衛景明這會兒聽可算是懂了:“姚先生好像在說他是怎麼製墨的。”

製墨。

墨。

墨是傳統書寫、繪畫的顏料,以水調和在硯台中細細研墨,“黝黑發光、入紙不暈、曆久不衰。③”,衛景平腦海中倏然蹦出了前世無意中在哪裡的博物館看到的展品介紹體,說的是上好的墨落紙如漆經久不褪且紙筆不膠著豐肌膩理,有一點如漆、萬載存真的美譽,一錠難求非常之值錢。

他目前為止對於墨的了解就隻有零星的這麼多。

姚瘋子自己開了一瓶桂花酒,嘗了兩口臉上露出通體舒暢的陶醉表情:“那個啊,我製的想送……送你。”

姚瘋子會製墨。

他看上去還深諳製墨之道。

衛景平徹徹底底呆愣住了。

“姚先生,你會製墨對不對?”衛景平拿起墨條問他。

“拿走,送你的。”姚瘋子答非所問,迷迷糊糊地蹲坐在地上打起了瞌睡,任憑衛景平如何問都不開口了。

“咱們走吧。”衛景明道。

衛景平歎了口氣,把姚瘋子給他的兩根墨條收好,跟著他出去。

昨天說好的今天衛景明帶他們仨出去玩,因此他二人走出來沒幾步就看見衛景英和衛景川找過來了,邊走著邊一個嘴裡念著菜名:“鹽酒腰子、脂蒸腰子、釀腰子、荔枝腰子,”另一個接上去:“脯雞、八糙鵝鴨、白炸春鵝、糟羊蹄、糟蟹、肉蹄膀……”

而後兩人一塊合道:“都忒貴,吃不起!”

衛景平:“……”

這倆廝一定是在繁樓送餐天天聽大師傅報菜名記住說順口了,想起來就對一遍過過饞癮,過完癮再提醒對方沒錢吃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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