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詔上完課, 剛從學校回來,就被謝新雪帶進書房裡,到吃晚餐的時候才出來。
他揉揉酸澀發花的眼睛,終於找到了藏在密密麻麻合同裡的那一條小陷阱, 被謝新雪放出書房。岑怡褪下身上的西裝外套換上家居服, 叫他們吃飯。待所有人都落座之後, 謝蘭陽才突兀的推開大門姍姍來遲。
他看起來有幾分慌亂, 進了門後連鞋子都沒換,低著頭匆匆往裡走。直到岑怡出聲叫住他:“蘭陽,你剛剛出去哪裡了,打你電話也不接,快過來吃飯了。”
謝蘭陽受驚似的抬起頭, 這才見他們一家三口人坐在桌上其樂融融,隻有自己像個突兀闖進來的外人, 打擾了三人的晚餐時間。
他臉上微不可見的閃過一絲不忿,但也隻是一瞬間, 並沒有理會岑怡對他說的話, 徑直回了房間摔上門。
“哎,”岑怡還想站起來替他添副碗筷, 見狀直接又坐下了, 臉上有些不滿:“這孩子……”
“先吃吧,”謝新雪朝她道:“待會兒讓阿姨再給他做一份就是。”
岑怡聽罷下意識看了看謝詔,見他正低頭安安靜靜的吃著飯,不知為何對自己剛剛的行為莫名有幾分虛意和愧疚。
“好, ”她笑了笑,挑了個話題撿起來,“小詔剛剛怎麼樣, 我看你揉眼睛,是不是有點不舒服,晚上給你煲點雪梨銀耳羹怎麼樣?”
“好,”謝詔咽下口中的食物,“謝謝媽,看來晚上又有口福了。”
岑怡剛剛的不快被他一句話一掃而儘,笑道:“你喜歡甜的,我給你多放點糖。”
謝詔眉目柔順的應了一聲:“嗯。”
晚上吃完飯,謝新雪出門散步,岑怡去了二樓洗浴,阿姨給謝蘭陽另做的飯菜已經好了,準備端進去給他,謝詔看了一眼,主動過去道:“我來吧阿姨,我來拿給蘭陽。”
飯菜是一份一份蓋好的,謝詔用托盤裝起來拿到謝蘭陽門口,敲了敲:“阿姨給你做了吃的,晚上還沒吃飯吧,快出來拿一下。”
裡麵沒有動靜。
謝詔再敲:“再不吃飯菜又要冷了哦,彆辜負阿姨辛苦做的東西。”
裡麵傳來一點細碎的聲音,隨後有個什麼東西直接砸到門上,像是裡麵的人大發脾氣隨手抄起鞋子扔了過來,咚的一聲巨響,謝蘭陽怒道:“滾!不要你假惺惺!”
謝詔微不可見的勾了下唇,“蘭陽,就算你在外麵心情不好也彆帶著氣回家裡撒呀,”他輕輕笑道:“看你這麼惱羞成怒的樣子,難不成是在外麵做什麼虧心事了?”
謝蘭陽在房間裡怒瞪著大門,抑製不住的發抖,“關你屁事!滾離我的房間,彆在這張口閉口的惡心人!”
謝詔低頭看了一眼,幽幽道:“不好呢蘭陽,你還沒吃飯,說不定晚上會餓呢。”
他故意膈應的語氣讓門裡的謝蘭陽怒火衝天,對他來說謝詔就是這麼一個無比膈應又惡劣的存在!
他大步上前猛的打開門,囫圇看見門口站著的身影,於是惡狠狠的伸手一推,“滾開這裡,我不歡迎你!”
謝詔被他猛的衝到前頭伸手搡了一把,站立不住的往後倒在地上,托盤上的飯菜和熱湯一股腦的澆在他身上,落地發出乒乒乓乓的巨響。
“啊——”謝詔下意識叫了一聲。
謝蘭陽直接懵了,有一部分菜湯澆在他的褲腿上,燙得他忍不住跳起來。
“你在乾什麼!!”
乍起的嚴厲質問讓謝蘭陽下意識哆嗦了一下,抬頭看去,門口那兒剛巧散步回來目睹都這一幕的謝新雪大步走過來,他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飯菜還好,但是湯是剛剛出鍋的,哪怕蓋著蓋子還在冒著熱氣,謝詔倒下去的時候被澆了個正著,鎖骨連著肩頸和手臂大片被燙傷,謝新雪皺著眉頭讓阿姨去廚房接了冷水過來幫謝詔敷一下,自己拿上車鑰匙去了地庫。
謝詔絲絲的抽著氣,冷汗直流,在謝新雪走後謝蘭陽死死盯著他,壓低聲音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謝詔就是摸透了他的脾氣,故意端著熱湯站在他門口,故意激怒他,故意在他衝過來開門的時候迎上他的推搡,然後摔倒在地。
謝詔不理他,嘴唇發白,他天生心臟不好,小時候總是小病小痛不斷,向來都是家裡父母和姐姐為了給他治病到處奔波,可來到謝家後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屢次受傷。岑怡聽到動靜從二樓探出頭,看到情況後忍不住瞳孔一縮,用了最快的速度從樓梯上小步跑下來,抬高聲音問道:“怎麼回事,這是怎麼了,小詔怎麼燙傷了?”
阿姨忙著給謝詔的傷口上冷水,沒空答話,謝詔的瞳孔有些失焦,明顯狀態有些不好了,上次他的手骨因為被車輪碾壓,整個人直接昏了過去,這次卻是清醒著遭受皮膚上層層不斷的灼燒刺痛感,喘氣變得有些急促。
岑怡在一旁心急如焚,揪著謝蘭陽的衣領不停的逼問這是怎麼回事。
謝蘭陽沒講一句話,直到謝新雪把車停在門口,大步進來把謝詔抱起來送進車裡,岑怡跟著心急的跳進後座,幾人一起馬上去了醫院。
空蕩的大廳裡麵隻剩下他自己一個人,辯無可辯,還有滿地飯菜湯水的狼藉。
不過好在送醫及時,謝詔暫未發生大礙,岑怡鬆口氣後直接癱軟下來,在謝新雪那裡得知了事情經過,頓時怒不可遏起來。
她覺得自己真的忍不了了,晚上謝詔緩過來後勸阻他們先回去,說自己一個人也可以,沒有那麼嬌貴,而且也不是什麼大傷大病,以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一句話直接讓岑怡紅了眼眶。
她拗不過謝詔,便自己挑了個細心的護工在醫院裡照料他,當天晚上折騰到了大半夜,直到謝詔沉沉睡去,這才和謝新雪一起往外走,在走廊裡碰到了謝重山。
兩家關係實在一般,隻是互相淡淡打了幾聲招呼,岑怡壓抑的怒火在回到家後看到地上依然殘存的菜湯時達到了頂峰。
她大步前去敲響了謝蘭陽的門,呼著他的全名:“謝蘭陽,謝蘭陽!出來!”
依稀是沒動靜。
岑怡沒放棄,她不停的敲不停的敲,直到指背一片通紅,裡麵的人才忍受不了打開了門。
岑怡一改往日的小心翼翼,懟著他的臉問:“是不是你推了小詔,讓湯澆在他身上?”
“……”謝蘭陽看著她。
於是岑怡又重複了一遍剛剛的問題,問他:“是不是?”
謝蘭陽冷笑一聲,“是又怎麼樣?所以你現在這是來質問我,要替他找回公道嗎——”
他話未說完,一聲巨響回蕩在客廳裡,謝蘭陽的臉偏到一邊去,沒一會兒就從唇角流出一縷血絲,左臉高高腫起。
岑怡眼眶極紅,憤怒,受傷,失望,種種情緒混合在一起,變成了她毫無形象抓著謝蘭陽肩膀的大喊大叫:“我到底哪裡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對待我和我的孩子!你偷了他整整二十三年的人生啊!還不夠嗎?!他替你在外麵受了二十三年的苦,這樣不夠嗎?!為什麼你要對我們一家都這麼刻薄,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嗎?謝蘭陽,你捫心自問,我對你不夠好嗎?!!”
謝蘭陽直接被吼住了。
岑怡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她向來是溫柔的,耐心的,對待孩子時身上總有一種包容一切的犧牲感。她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
謝蘭陽的嘴唇抖了抖,他想張口說些什麼,可是卻忽然發現,自己已經和她沒有任何話可說了。
謝新雪旁觀一切,沒有上前摻和,和謝允梅所表現出來的漠然不同,他的眉目沒有那麼英挺,更偏向於柔和一些,風度翩翩氣質儒雅,可是今晚的事情也讓他向來一絲不苟的衣著和氣度上出現了幾分淩亂,袖扣還沾著淺黃色的菜湯沒有察覺,麵對一場鬨劇直接越過對峙的兩人自己上了二樓,不想插手岑怡的任何教育問題。
而醫院裡的謝重山自己掛了號,找醫生,包紮手背上的傷口,拿藥,然後自己開車回家。
傷是他自己發脾氣的時候給砸的,砸完之後才反應過來流血了。今天一整天都渾渾噩噩的,他已經懶得回宅子裡去找私人醫生,本來想在外麵將就著過一夜,第二天直接去公司,可是剛出醫院門口就接到了謝允梅打給他的電話。
對方壓著火氣問他在哪兒,他說在醫院門口,意料之中的,謝允梅根本不關心他在醫院門口乾嘛,有沒有受傷,而是沉著聲音直接對他用命令的語氣道,“馬上回來,到我書房。”
謝重山甚至能通過這道聲音想象到他壓著眉毛,眼神銳利的陰沉樣子。他莫名其妙的笑了一下,把手機揣回兜裡,不緊不慢的看過手上的傷,然後不緊不慢的開車回家,把鑰匙給了謝允梅的司機,上二樓書房去迎接暴風雨。
那天晚上謝允梅難得在他麵前顯現出滔天的怒火,沉聲質問他為什麼要將手中大大小小的股權轉讓出去,股票拋售,甚至借了不少外債,隻是為了將已經停工的那個項目重新弄起來。
因為欠付的工程款額度比較高,加上這個工程項目本來就是五五分的自有資金和項目貸款弄起來的,謝重山為了籌集這些錢費了不少功夫,和承包方多次交涉,總算是讓已經停工的項目終於再次有了進展。
可是他這樣的情況,都快要把自己的底子給虧空了,公司已經經不起任何一次風浪,若是謝允梅不願意出手,垮掉就是遲早的問題。
謝允梅罵他被鬼迷了眼睛,被蟲啃了腦子,謝重山很平靜的看著他在自己麵前發火,在謝允梅問到自己這樣做的理由時,他說,這本來是他準備弄給宋洗玉的禮物,到時候要送給她的,所以工程不能停。
謝允梅氣急,隨手拿起桌上一個精致小巧的銅爐狠狠扔向他,“你再說一遍!?你彆說自己把自己折騰成這個鬼樣子,就是為了一個女人?!”
謝重山不躲不閃,銅爐重重落在地上時,他額角的血液也一並流了下來。
他低頭摸了一把落在領口上的血跡,說道:“爸,你知道我想要什麼嗎?”
他輕輕笑起來,“這些天我想了很多,很糾結,最後想到你書房裡藏著的這張照片時,我想明白了,我還是想要她。”
“說不定等項目落成,我把禮物按照既定的程序送給她,她就會回來了呢?”
謝允梅罵他瘋了,罵他沒出息,罵他鬼迷心竅,並讓他滾出這個家。
隨後謝重山摸摸口袋,去一樓隨便另拿了一把車鑰匙,就這樣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離開途中他接到了一個位置消息。
那是宋洗玉給他發的。
謝重山渾身一震,手快的立即點開。發現那是一個很偏僻的山莊。
他認為這是對方發出的和解信號,一時喜不自勝,立馬驅車前往上麵的地點。
額角的血跡糊住了眼角沒有擦掉,謝重山隨手抹了抹,說實話,謝允梅扔的那個銅爐不算輕,他當時險些沒有站穩,此刻也有些頭暈,隻能不停的提醒自己要提起精神,因為還要去見重要的人。
行至半路,忽然有來電,他用眼角隨意瞥了一下,卻愣了愣。
宋洗玉給他打電話了。
謝重山慌忙騰出一隻手去夠到了手機,心臟怦怦跳,急不可耐的滑開了接聽鍵。
“喂,”一道很清的嗓音從電話那頭傳過來,令謝重山忍不住心臟緊縮,“重山。”
他聲音晦澀,過了許久才出聲道:“宋洗玉,你終於願意聯係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