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琅下意識皺眉,他剛醒,不想喝那些苦到天靈蓋都發麻的藥,就想喝點水潤潤嗓子,於是乾脆利落的將簾子重新封回去,把一臉懵逼的小江留在了外麵。
“世子,”小江拍拍外麵,朝裡頭喊,“是我呀世子,你將簾子封回去作甚,難不成是將腦子睡糊塗了麼?”
角落裡傳來一聲幻覺似的悶笑,陳琅狐疑的扭頭,顧潮生神色依然淡淡,甚至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怎麼?”
陳琅放開掐著簾子的手,將堆到領子裡的頭發撥出來,深呼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直麵慘淡的人生。
甫一進來小江就滿臉怨念的將罐子懟到他麵前,給他看看自己為他熬藥燙出來手上一個泡,幽幽道:“世子拒絕的動作可真是果決,傷透了小童拳拳赤子之心。”
他將藥從罐子裡倒出來,頓時整個馬車都是苦澀的藥味,令人聞了頭暈腦脹,偏偏小江把藥倒得一滴不剩,滿滿當當遞到陳琅麵前,緊緊盯著他催促,“世子快喝啊。”
陳琅:痛苦麵具.jpg
聽我說,謝謝你,因為有你,溫暖了四季。
而後接連趕路趕了好幾日,臨近京城時顧潮生的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後來他便不再乘坐馬車,將車讓給陳琅與小江二人,自己出去騎馬。而在他帶一小隊先行趕到京城,比陳琅的進度整整早了一天。
進城後還未回府,皇宮傳召,顧潮生連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下就匆匆進了宮。
金龍寶座上的男人坐在一席金珠簾席後麵,君臣之間仿佛隔著一道天階,影影綽綽的能看到珠簾後麵的人,懷裡似乎還摟了一名女子,正軟著嗓子同那人輕聲打鬨著。
珠簾晃動間顧潮生隱約看到一雙年輕的眼睛,從上而下俯視著他,目光一如既往的涼薄輕佻,帶著微微的不知名笑意:“愛卿此去一行,歸來的比預想中還要晚一些呀。”
顧潮生低頭行禮,避免與天子對視,“路上有些事耽擱了些。”
“哦?”蘇寶胤的眼瞳幽幽轉動,閒閒揉住了懷中妃子一側柔嫩的臉頰肉,細細把玩,惹得懷中的二八少女一陣嬌嗔:“那愛卿能否仔細與朕說說,是什麼事絆住了愛卿的腳步啊?”
顧潮生想了想,掐去自己與沈硯如一起落魄逃亡的那一段,將邊境對付大寒國之策與回途中遇到的事情挑著簡單的說了一番,用公事公辦的口吻。
誰知蘇寶胤唇角微挑,聽完之後忽然放開了妃子的臉頰,掀開珠簾走下來,“你將秋仲侯那位小世子也一起帶回來了?”
顧潮生一愣,不知道他的側重點怎麼會偏到這裡,隻能應道:“是。”
蘇寶胤麵色有趣,抵著下頜思考片刻,忽然撫掌。
尚書大人不明白他賣的那一出,原本打算簡單彙報過一次便算了,畢竟第二日他還需要將這一程來回的具體寫到折子裡經過司禮監,蘇寶胤卻笑著說:“我記得這位沈家公子,宴會上孤曾見過他一次,雖然行止輕浮,氣質稍遜三分,但生有一副難得的好樣貌,令人見之不俗。”
顧潮生臉色微沉,果然聽到他下一句便說,“不若讓他進宮陪著孤如何?”
不如何。
顧潮生俯身又行一禮,說道:“沈世子在邊關累敵軍所傷,傷勢頗重,雙腿已無法自如行走,來去皆需仰仗他人照料,軍醫斷言他已無法站起,進宮唯恐不便,不能儘心伺候陛下。”
“這有什麼?”蘇寶胤奇怪的看他一眼:“你見過我宮中的哪一個美人是需要去伺候彆人的?乖乖等著彆人伺候就好。何況你不是說他腿疾難愈,尚缺藥醫麼?就讓他來宮裡罷,孤讓太醫給他治便是。”
“陛下——”顧潮生還要再勸,蘇寶胤卻是直接一揮手,“好了,就這樣了,孤也乏了,你先下去吧,一日後沈家世子若是回城,由你去替我將他接進宮裡來。”
他說完便擺著寬袖離開,背影風流,連黃金椅上那嬌媚可人的妃子都沒再去管,徑直離開了宮殿,徒留身後的妃子一聲聲期期艾艾的祈求與挽留。
顧潮生立在原地,神色不明。
一日後陳琅終於隨著車隊回到京城,侍者將他送到侯府中。
剛一進門,原主的母親早早侯在門口,瞧見他眼睛登時就變紅了,眼淚綴在眼眶裡,要落不落,“吾兒此行一彆年有餘,瘦了如此之多,真是苦了你。”
陳琅沒開口,沈夫人撫摸著他的臉,見他張張口又閉上了,沒有叫她一聲母親,想到邊塞傳來的書信,頓時泣不成聲:“我的孩子怎的如此遭罪呀,嗓子也壞了,腿也壞了,你這可讓母親該怎麼辦......”
她抱著陳琅又哭又叫,聞者傷心,陳琅不自在的退後一點輕輕拍了兩下她的背,摸出草紙和炭筆,安慰她:我沒事,母親莫哭。
見他一筆歪歪扭扭的字,傷成這樣還得笨拙的安慰自己,江夫人頓時哭得更厲害,一個調裡哭出三個起伏,就跟哼小曲兒似的,配上一點咿咿呀呀的唱戲聲,想必更加精彩。
陳琅眼角餘光瞥見小江嚴肅著臉在憋笑,陳琅沒忍住一肘子捅了他一記。
哭過之後沈夫人用絹帕輕拭眼角,把他們帶進花廳裡,叫下人去將沈硯如那還不足一歲的弟弟抱出來給他看看,侍女剛從偏門離開,兩人屁股挨著凳子還沒坐熱,顧潮生就帶著宮裡的旨意來了。
沈夫人紅著眼睛看看自己才剛回來的大兒子,本以為顧潮生是過來探望的,沒想到他帶著旨意過來,一來就要把自己的兒子帶走,勉強道:“顧大人您稍稍坐一會兒,好歹讓如如看過弟弟了再走,好不好?”
顧潮生沉默片刻,允了。
然後陳琅看到了他這具身體的弟弟。
像隻皺巴巴的猴子。他這樣想。
周圍的侍女都在恭維小公子生得眉清目秀,眉毛像夫人,鼻子像侯爺,長大了定然和世子一樣相貌出挑。沈夫人淚光微動,好歹是被他們哄得露出了一點笑意。
陳琅沉默:小猴兒長大了不就是大猴兒嗎?
8485簡直佩服:......得虧你是不能說話。這才出生不久的孩子能和大人比麼你就敢這麼逼逼?
看完了弟弟,告彆依依不舍淚光楚楚的沈夫人,陳琅得和顧潮生進宮了,而秋仲侯一直沒有出現,顧潮生替他推著輪椅離開侯府,從後麵看,隻能看見他僅用一根樣式粗劣的木簪挽起長發的頭頂。
顧潮生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陛下要見你,我此行送你進宮,見了陛下後,你腿腳不便,不必行禮,宮裡的禦醫會為你診治雙腿,但是切記行事萬不可如往日一般張揚,”他頓了頓,補充道:“陛下喜怒無度,你要......注意些。”
沈硯如背著他,極輕的點了一下頭。
身後沒了動靜,接下來的路途顧潮生都再沒出過聲,陳琅任他推著自己出去,然後上了馬車,一路前往皇宮。
進宮後經過承宣門,陳琅掀開簾子往外瞧,高高築起的宮牆呈現著深灰色,看上去很壓抑,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牢籠。顧潮生讓他靠裡一點彆受了風寒,於是陳琅放下簾子,再過一道門,他們就得步行進入了。
那輛寒磣的小破輪椅還沒來得及換,一路軲轆軲轆的被推著經過宮道,陳琅抱著暖爐,忽然瞧見迎麵走來的一頂轎子。
什麼樣的人在宮城裡還能乘坐轎輦?
陳琅睜大了眼睛看著迎麵走來的轎輦,四個年輕力壯的轎夫步伐一致,氣息內斂,他親眼看著兩方的距離慢慢的靠近,靠近,錯身而過,然後又慢慢走遠,遠去。
不過方才擦肩而過的那一瞬,轎子側邊的小簾被風微微掀起來,他坐在輪椅上,透過那一個小小的口子,瞧見了轎中人的一截下巴,淡白的唇,還有烏黑的發。
陳琅被顧潮生推著繼續前往宮殿,身後的轎輦走出許遠,轎中人忽然淡淡問了一句:“方才那是何人?”
很沉冷的,悅耳的嗓音。
隨行的侍從從一側行隊裡站出,低頭向轎子回道:“回掌印,那是秋仲侯沈援峰之子,沈硯如,一年前被送往玲瓏城等邊界之地曆練,今日才歸來的。”
“他坐著輪椅。”那人說道。
“是,”侍從恭謹的低下頭顱:“沈世子雙腿皆廢,能站起來的機會很渺茫,隻能寄望於宮中禦醫。”
“是麼,這是蘇寶胤的意思?”聲音裡聽不清情緒。
儘管習慣了九千歲直呼陛下名諱,但侍從還是輕輕抹了抹額頭上的汗,應道:“是,陛下讓他一回來就進宮,說是......說是沈世子容色姝麗無雙,有意讓沈世子進宮陪伴。”
轎中沒了聲音,侍從知道他沒往下問這是已經沒了興趣的表現,於是斂起袖子,示意轎夫繼續往前行走,一路漸漸遠離了宮殿,朝外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