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珩霎時轉身出去, 話音透著隱忍,“拿走。”
他深吸兩口氣, 壓下胃中的嘔吐感。
肉味混合著油味衝入鼻腔的那一刻, 陰暗地牢裡的焦臭味霎時便從腦海深處翻湧而上。
方才剛對犯人用過刑,此時又見這一道小酥肉,與其說是他想起了方才陰暗地牢裡的場景, 更不如說是二者結合共同喚醒了那些盤踞在他心底深處,無時無刻都恨不得將他吞噬的噩夢。
他不可抑製地想起, 幼時被人囚於暗室中的那段日子。
他被囚於暗處,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那人怒氣上來便要狠狠地拿鞭子抽他。
恨不得剜他血肉, 飲他骨血。
可那人又極厭惡他的血肉, 於是剜下來,便要逼著他親口咽下。
想到這裡,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
唇舌間攪動著口腔裡滋生出的唾液, 寧珩再清楚不過, 那是即將作嘔的征兆。
此時恐怕再多說一個字, 他就會當場失態。
如玉的麵色一白,裂開一道猙獰的口子。
不行!
他怎可在阿杳麵前將胃裡的穢物噴湧吐出!
隻消一想,他便覺靈魂就要與世長辭。
若讓他在阿杳麵前展現出如此汙穢不堪的模樣,他還有何顏麵出現在她麵前。
尤其是, 近來阿杳才稍稍對他卸下心防, 覺得他妥帖蘊藉。
溫潤如玉的夫君,怎可在她們成婚第三日就當著她的麵口吐汙穢!
思及此, 寧珩匆忙轉身奔出屋內。
屋外的空氣衝淡了身後的油炸氣息,他心下一緩,隻想得先讓寧十一將那食盒拿走, 他方才能像個人一樣,正常的回到屋中,不至於麵目猙獰嚇到阿杳。
殊不知,在他身後,溫雪杳的眼睫輕顫了下,晶亮的眸子變得暗淡。纖細的手指扣緊食盒,連骨節都隱隱泛白。
騙子!
她朝著那挺拔的背影望了眼,直望地眼角都有些酸脹、眼前都變得模糊才匆忙收回視線。
她靜靜抱緊食盒,從他背後悄無聲息的走過。
不適感淡去,寧珩估摸著時辰,想那盒子應已被拿走,這才重新調整好嘴角的微笑以及眼眸彎垂的弧度,回過身來。
“阿杳,我方才……”話未說完,寧珩落在屋內的視線陡然一涼,他冷冷掀起眼皮看向一旁同樣與他一樣在捂著肚子憋著不適感的寧十一,“人呢?”
寧十一捂著嘴,支支吾吾道:“世子,你方才不是讓人將食盒拿走了麼?夫人她抱著食盒走了啊。”
寧珩眸子裡的怒氣裂開,“蠢貨,我是讓你將那盒子先拿走!”
“可……”可他也受不了那股味道啊,寧十一眼中露出委屈。
寧珩斂了神色,飛快轉身向外奔去。
待一路狂奔到皇城司外見寧府的馬車還停在不遠處的樹下時,他來不及喘勻氣,幾步走上前、長腿一跨便登上馬車。
車裡捧著食盒垂眸端坐的少女察覺動靜,抬眸望去,就見一張寫滿焦急的俊臉出現在眼前。
溫雪杳抱著食盒的指尖一縮,淡聲道:“阿珩哥哥,你怎麼出來了?”
“我方才一回首便見你不在,自然要往外追。”邊說著,寧珩已經貓著腰在溫雪杳身邊坐下。
“阿杳,方才是你誤會了,我不是要趕你走。”
溫雪杳顫抖的眸子垂得更低,視線落在自己交纏的指尖,小聲道:“你讓我拿走它……”
話說到這裡,她也難免帶了賭氣的成分,前一刻還說並未因昨夜的事責怪她,後一刻又凶她......讓她將食盒拿走,豈不就是甘她走?
“我是想讓寧十一將食盒暫時拿走。”
“為何?”溫雪杳依舊沒抬眼,“你若不喜,我日後不做了就是。”
寧珩的心猛地一緊,一路小跑追來,額頭上緊繃的汗珠也在此時落下。
眉骨上的汗珠掉落在眼角,青年眼皮一抖,慌道:“阿杳,這是你第一次親手為我做的飯,我又怎會不喜?”
溫雪杳這才抬眸看向他,目光在他沉浸溫和卻略顯委屈的臉上一掃,“當真?”
“當真!”寧珩神色鄭重,這話寧珩也並非騙她,他的確喜歡得緊,簡直欣喜若狂,隻是時機有些不太對,陰差陽錯的巧合,才害得他險些事態,也差點兒讓溫雪杳誤會。
溫雪杳瞧他神色認真不似作假,手指扣住食盒蓋子,淺聲道:“那你要不要嘗嘗……”
食盒蓋子才掀開一個細縫,對麵青年的眸子就是一顫,但他追來的一路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不似第一次那般毫無防備。是以還未等旁人察覺,他便將黑眸中的情緒掩飾下來。
麵上依舊掛著溫和的淺笑,隻教人如沐春風,倍感舒適。
“阿杳不是說要讓我嘗嘗?”寧珩笑著昵她,“隻是我手有些臟,還得勞煩阿杳喂我一口。”
溫雪杳凝他一眼,心裡一鬆的同時又湧上狐疑。
若他此時的反應是真,那方才的反應又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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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溫雪杳,寧珩甫一衝下馬車,便疾步奔進皇城司,才一拐彎,就扶著高牆俯身作嘔。
空蕩蕩的胃裡隻有那一塊肉,所以他除此之外根本吐不出什麼,反而正因如此,胃裡空虛才愈發攪動地難受。
像兩股麻繩緊緊糾纏起來,拽得人心跳加速。
寧十一不敢多看,他怕自己受世子影響,匆匆彆開眼。
好在四下無人,這番狼狽的模樣不至於被人瞧見。
寧十一聽著身後青年的重喘聲,回想起二人最初入皇城司的那段日子。每每從那陰暗潮濕、逼仄腥臭的牢房出來,兩人連地牢都走不出,便要扶著牆一陣作嘔,直將早晨吃下去的飯儘數吐出才肯罷休。
後來他們吃了教訓,便不在晨時用膳,這樣的症狀才稍稍緩解。
其實寧十一來皇城司之後的一個月便適應了,隻寧珩,他本身便有潔癖,見酷刑時血肉模糊的場麵時越是冷冽,事後他的反應便越大。
就像是積蓄壓抑在心底的汙濁越多,爆發時反應才越激烈。
所以每次從地牢出來,他都要先沐浴更衣,焚香驅走那一身濁氣,直待半下午時才肯進食。
寧珩絲毫不懂心疼自己,也不知為何非得鐵了心一般一頭紮進皇城司。
明明他文韜武略,不論入仕還是參軍都能大有所為,偏偏要去皇城司成為直屬於官家的爪牙,替皇家賣命。
可寧十一與寧珩從小相伴長大,不可能不心疼。
隻有他知曉世子幼年的遭遇——曾是最害怕血腥之事的人,如今自己卻變成了那製造血腥的劊子手。
每每想起,寧十一一個大男人都忍不住鼻酸。
他心中替主子感到委屈,忍不住問:“世子,你分明如此難受了,為何不直言告訴夫人,還要強撐著吃下那塊兒肉?”
寧珩緩過勁兒來,麵上無一絲窘迫,完全不見方才的狼狽,無暇的仿若一座玉人。
便是這樣的人,忽地扯唇苦笑出聲:“如何解釋,要我騙她麼?”他的目光平靜地落在寧十一的臉上。
寧十一突然啞然。
“難道要告訴她,我親自督查行刑,看到那犯人的手被滾入油鍋,這才看見那道酥肉覺得食難下咽?”
亦或是連那令人作嘔的不堪過去都要袒露?
倒不如不說,就將此事揭過,左右隻要給足他心理準備,他並不是不能忍,這兩年都熬下來了,油何懼那一塊肉?
可若是要告訴她,阿杳又會如何想?寧珩不敢賭。
她如今並不愛他,在聽過之後,她是會覺得可怖,還是可憐?
不論哪一種,都不是寧珩現在想要的。
他不想要她的懼怕,不想要她的憐憫,他隻想要她的愛。
他本就藏了許多陰暗見不得光的心思,隻有加倍彌補對她好,才能填平心中的卑劣。
如今還要讓他再說這種謊。
他做不到。
寧十一不再多言,他提了提方才從寧珩手中接過的食盒,問:“世子,那這剩下的飯菜如何處理?”
寧珩視線落在上麵,眼裡濁霧散開露出溫柔,“先放我屋裡,待下午辦事回來,緩過勁兒後再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