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俊溪沒有回應駱湛的話,而是飛快低頭,重新倒出材料掃向患者姓名欄。
“唐染。”他低聲重複了一遍,“姓唐……她和唐世新什麼關係?”
駱湛眼神微涼,他嘴角輕勾,笑意懶散起來:“唐世新是誰?家院長無緣無故提陌生人做什麼?”
“你可是駱家的小少爺,會不知道唐世新是誰?”家俊溪看向他。
駱湛似乎毫不意外,“你認識我。但應該不是Matthew告訴你的。”
“我當然認識你。”家俊溪欲言又止,“算了,這個問題待會再說――你先告訴我,她和唐世新什麼關係?”
“……”
駱湛沒說話,不動聲色地望著家俊溪,想從對方的情緒裡判斷出這個問題的傾向。
家俊溪也察覺了,他冷笑了聲,把文件袋放回桌麵,“你想清楚,就算現在看診階段不需要監護人陪同,真到後期手術治療也必須有她的監護人簽字――你瞞不過我的。”
駱湛不語。
事實上他也是因為想到這一層才沒有否認。但似乎也不該承認,畢竟這人提起唐世新的反應算不上和善。
正在駱湛沉默思索的時候,他身旁的女孩突然輕聲開口了:“我是他的女兒。”
“女兒?”家俊溪輕哼了聲,“果然是唐家的孩子。”
唐染問:“你認識他嗎?”
“知道,算不上認識。”
唐染微怔:“那你怎麼認出……”
家俊溪說:“你和唐家這一輩那兄妹倆長得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明顯繼承了半套遺傳基因。”
唐染沉默。
辦公室裡安靜下來。
幾秒後,女孩帶點不安情緒的聲音再次輕響起:“家醫生,你是不是不喜歡唐家,所以不想給我看診了?”
“……”
家俊溪原本是準備至少在最開始一定要做出一副趕客模樣的,但是見小姑娘那安靜又乖巧、還努力藏住不安的模樣,他的話到了嘴邊就怎麼也出不了口了。
尷尬地僵持幾秒,家俊溪無奈說:“倒不是我和唐家有什麼淵源――介紹你們來的那個,那小子年輕時候就和唐家,咳,有那麼點齟齬――他肯定不知道你是唐家的孩子吧?不然就算肯介紹你們過來,至少也會知會我一聲的。”
唐染想說什麼,卻被駱湛主動截走話聲,他坦然淡定:“我和Matthew是朋友,之前聽說他和唐家有點恩怨,不知道是善是惡,但是不想因此耽誤我朋友的病情,所以我自己隱瞞了他那邊。”
家俊溪眼神複雜地睨了他幾眼,片刻後哼笑了聲,“駱小少爺倒是挺護朋友啊。”
“……”
駱湛皺眉。
其實從方才剛進辦公室,在和對方短暫地目光相交的一瞬,駱湛就隱約察覺到家俊溪似乎對自己有點敵意。
到方才話裡交鋒再到此時這語氣裡的轉變,他終於確定了這一點。
駱湛問:“家院長好像對我很熟悉?”
家俊溪:“算不上熟悉,一麵之緣,隻是印象深刻。”
駱湛:“看來是我記性太差。”
家俊溪笑起來,語氣涼颼颼的:“恐怕駱小少爺不是記性差,隻是眼光高,性子傲,誰都不放在眼裡,也誰都不愛搭理罷了。”
駱湛擰起眉。
不是不愛聽家俊溪這話,而是他非常承認家俊溪說的是事實――至少在遇見唐染前,這是事實。
他頭腦頂尖,記憶力超群。但對於無關緊要的東西,他從來懶得放進腦子裡浪費空間,其中就包括那些不必要記得的人的名字、長相、身份。
這“不必要”裡,基本上就涵蓋了除去駱家和int團隊的所有人。
――所以即便此刻被家俊溪這樣奚落,他依然沒什麼印象更沒線索,畢竟他從前對他們“一視同仁”。
大約是看出駱湛完全沒什麼印象,家俊溪氣得發笑:“不是跟我有怨,不必難為駱小少爺這未來院士的頂尖頭腦浪費時間去思考了。”
駱湛像是捕捉到什麼,緊皺的眉一鬆。
“未來院士?看來我和您結怨在專業領域。我的專業方向是人工智能,您在可能和我發生交集的年齡裡應該一直從事專業眼科醫學相關的方麵。這兩個專業的重合點……”
駱湛在記憶裡飛快巡檢一遍,定位到某個地方。
幾秒後他抬眸,若有所思:“四年前6月17日,我參加過一場以‘人工智能是否能在未來部分或全部地取締純學術性醫療人員價值’為題的學術辯論,我記得當時有不少醫學領域人士與會。如果不幸和您結下梁子,那大概隻會是那時候了?”
駱湛說完,已經從家俊溪的眼神裡得到了答案。
家俊溪從駱湛身上收回複雜的目光,他冷笑了聲。
“不愧是K大少年班最被寄予厚望的天才啊,就算過去四年,仍舊隨時隨地能拿出當初在學術辯論會上意氣風發、力壓得對方立場所有學長學姐啞口無言的氣場來。”
駱湛微微攥拳。僵持幾秒後,他垂眸,懶散地笑:“……少不更事,鋒芒太露,如果得罪了家院長的哪位高徒,那請您原諒。”
“……”
家俊溪再次被猜到核心,已經懶得驚訝或者追問了。他隻皺著眉看了麵前這個微低下頭的年輕人一眼。
他腦海裡關於那場學術辯論,記得的還是截然不同的兩幅畫麵――
一幅裡,自己視為最得意門生的年輕弟子在辯論會後頹廢懈怠,一蹶不振。
另一幅裡,對比於台上少年的意氣風發舌戰群生,台下站在一眾比他身高高許多年齡也大許多的師兄師姐間,那個少年眼神懶散冷淡,一副不過爾爾、全是些無趣蚍蜉的模樣。
這兩幅畫麵的對比,給家俊溪的印象要比那場隻因為一個少年的存在而完全碾壓近乎慘烈的學術辯論還要深刻,或者說深刻得多。
家俊溪相信,所有與會的人這輩子都忘不掉少年的那個名字。
就像不久前,聽見電話裡駱湛的自我介紹時,那個差點捏碎了手機的他自己一樣。
不過即便是那時候,家俊溪也沒有想過,幾年前的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會真為了什麼人,做出此時這副示弱低頭的態度。
家俊溪突然覺得有點惱怒,又有點欣慰,還有點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無力。
在這交織混合的複雜情緒裡,他掀了掀眼皮,看向坐在駱湛身旁那個安靜的小姑娘。
“唐染是吧?”
突然被叫了名字,唐染怔了兩秒才回神:“嗯。”
家俊溪問:“這個帶你來的人跟你什麼關係?”
唐染:“……”
“哥哥”這個答案顯然不能用了。唐染正遲疑的時候,就聽見目不能視的黑暗裡,那個醫生突然不太客氣地冷笑了聲――
“他是你男朋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