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將至,冰雪漸融。
若在洛陽,此時火盆裡當減二分炭,但在更靠北的鄴城,天氣尚寒,半分也不能馬虎了去。
陳群拎了火筴撥了撥炭火,盯著灰燼當中一星一點的紅光沉思。
出使蜀國的使臣回來了,帶回來的消息不太好,但也並不令人意外。
偽帝劉禪暗弱無能,朝政大權仍由諸葛亮把持,去歲又添了一位女侯。
自從前漢呂後之亂後,這數百年間何曾聽聞女侯之事,當真禮樂崩壞!
雖作如此想,但陳群也知道,禮樂對董卓是起不了作用的。
對諸葛亮也起不了什麼作用。
麵雖寬和,心如堅鐵。
使臣如此形容這位蜀漢權臣,“蜀國上下皆敬服,下官在馬車上亦留心查看,關中確與從前不同,人聲興旺,而——”
陳群製止了他,“那名上表勸諸葛亮加九錫的中都護李嚴如何?”
“劉琰遭貶後,加封李嚴為衛尉,亦居九卿之列。”
須發皆白的老人點了點頭,示意使臣繼續說下去。
在長安,他不僅見到了降臣司馬懿,還聽說東吳大都督陸遜也被帶來了長安,但未曾得見。
十幾萬魏軍已在隴西安家,聽說亦消耗了一大筆國庫錢糧。
但比起這個,蜀漢未曾將這些降兵收入軍營,才是一件令陳群十分在意的事。
無論什麼目的,諸葛亮都已經不再追求兵力多多益善。
這亦是一種不動聲色的示威,陳群想。
——蜀漢想要用這種方法,含蓄地告訴魏吳,自己若取守勢,可保關隴無憂;若取攻勢,以南北加起來不過二十餘萬的兵力,便足可並吞天下!
陳群思索了一會兒,慢悠悠地問了一個不相乾的問題。
“諸葛亮事無巨細皆親力親為,他亦半百之年,豈不勞心勞力?”
“不錯,但下官觀諸葛丞相麵色,似乎精氣尚足,而不見憔悴。”
“辛苦你了。”
陳群最後還是和顏悅色的送了這位文官出門。
如果魏國仍要負隅頑抗,三月春時,蜀兵將調遣兵馬,自潼關而出,兵臨洛陽。
這是朝堂之上人儘皆知的消息。
大都督曹真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縱有一腔忠心,亦隻是強自支撐。
何意連上天都如此襄助偽漢!
老人狠狠地錘了一下黑木獸腳案,深吸了一口氣,而後平複下心情。
不過,他仍然是有辦法的。
“逯三這幾日如何?”
“一切皆好,大人可要尋他來?”
“還不忙。”陳群的手指在案幾上點了一點,“挑兩名年少的美姬送去與他,三日後再找他來。”
老仆恭恭敬敬的應下。
逯三有許多個稱呼,比如在某些巷子裡,那些無賴遊俠兒會尊他一聲逯三郎,又比如在官府的通緝令上,他叫逯桑。
這人長得平平無奇,尋常人過目便忘,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儘管長年在刀口上討飯吃,臉上竟也沒落下什麼觸目的疤痕,還真不容易畫他的像。
他走南闖北,去的地方也多,口音也能跟著變。
但他仍然是被捉了回來,因為這人犯下的案子確實略大了些。
不過,若不是這樁案子,陳群也注意不到這等默默無聞的小人物。
按照逯三自己的說法,他祖上也曾有過田地,隻不過亂世之中,守不住的家產便不算自己的,因而田地丟也就丟了,他也四處浪跡,靠著少年時跟家鄉附近屯田的小軍官所學的本事混些錢財。
但十年前時,成皋附近鬨了時疫,逯三路過時,喝了幾口水,便病得幾乎不省人事。
亭長好心,為村人分發草藥時,亦帶了這名外鄉人一份,見他實在病得厲害,便讓自己家的女眷幫他熬藥,再帶了兩個麥餅給他。
那女子陳群雖未見過,但據仆役回稟,姿容也並不如何出眾,畢竟是寒門小戶家的婦人,如何比得過豪門中精挑細選,慢慢栽培的美姬?
然而逯三這樣的下等人自然是沒見過什麼世麵的,見到這麼一位小婦人,便上了心。
待時疫痊愈後,他也慢慢打聽到,小婦人已是嫁了人,夫君雖為小吏,生活倒也尚過得去,膝下又已有兒女,滿心都在侍奉公婆,照顧兒女上,怎麼會有心思多看他一眼呢?
逯三思慮再三,還是悄悄離開了。見他已經身體康健,亭長也倒並未挽留,亦不在意,隻送了兩個麥餅,充作他路上乾糧。
待得數日之後,趁了夜色,逯三又回到了這村子裡。
他在這裡待得日子久了,亭長家的狗都認得了他,見他□□進來也未曾叫過一聲,便被它抹了喉嚨。
他亦如此殺了除那小婦人之外的六口人,一個不落,隻將小婦人打暈後,口中塞了麻布,困好背了悄悄離開。
若不是那小婦人在路上鬨了起來,他又不舍得殺了她,僅憑那一紙通緝令,恐怕還真拿不住他!
這人膽大心細,心狠手黑,見了官吏也不慌張,還能臨陣應變,胸中丘壑可見一斑。
為了給那小婦人治病,自成皋到洛陽,竟穩穩妥妥在官府眼皮下走了二百餘裡,最後被圍時還殺傷了兩名官吏,才在重傷下被緝拿回去。
陳群聽說之後,便派人去官府,自死牢裡放了他。
不僅放了逯三,還派了仆役又跑了一趟官府,為這一對男女寫了籍,從此便是一對夫妻,受他庇護,可安穩度日,衣食無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