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曹爽脆弱的自尊心, 東阿侯曹植現下的處境更令人同情一些。
那場動亂隻過去了十餘年, 因而鄴城的士人百姓仍記憶清晰,並且在這些年的日子裡,不斷耳口相傳,衍生出了許多的新版本。
曹丕和曹植這兩個兒子中, 魏武王更疼愛哪一個, 更屬意哪一個,在征伐漢中之前, 更希望立哪一個為自己的繼承人,這已經是無從知曉的事情。
但在酒坊之中,田間茅舍之內, 甚至是世家大族的屋簷下, 大家總會將這兩位曹家的年輕人做個比較。考慮到曹子建詞彩華茂,粲溢今古, 堪稱天下獨一無二的才高八鬥之人,又考慮到這樣文采風流的仙才竟然在爭權奪勢的戰爭中失敗了, 大家便尤其的同情他。
在那場鄴城血戰之中, 曹丕與司馬懿、吳質陳群等誅殺了丁儀丁廙兄弟,夷了弘農楊家近半數的人, 手段之酷烈, 令許多人不寒而栗。那些血腥的畫麵在士人百姓的記憶裡不斷發酵, 每發酵一分, 曹丕的形象便可怖了一分,而東阿侯的形象亦可愛可憐了一分。
有些世故的人分析道, 曹丕之所以下如此狠手,皆因魏武王屬意曹植,看破了他這些年來不斷陷害自己幼弟的手段, 因此曹丕才會不擇手段,玉石俱焚;
有些熱衷陰私事的又會說,曹丕之所以下如此狠手,是因為曹植與甄氏有如何如何的情愫,說不得連曹叡的血統也十分微妙了起來;
還有些更離譜的說法,聲稱魏武王亦是被自己這個逆子所弑,至於曹操在軍中自有親衛層層護衛,曹丕如何下得了手,這又是鄴城百姓毫不關心的事了。
毋庸置疑,曹丕奪得了王位之後,百般苛待自己這個親弟弟,甚至數次想要陷他於死地,《七步詩》便是最好的證明。
可憐上天庇佑,令東阿侯平安無恙,活到現在,而奪了幼弟王位的兄長卻作了短命鬼……這是否是一種暗示呢?
那位沉默而的魏文王已經入土為安,不能再開口為自己分辨。
但他留下的臣子還強撐著一口氣,並未入土為安,而且有格外頑強的鬥誌來麵對這個早有預料的場麵。
自從魏王親征洛陽開始,這些流言便甚囂塵上,明是謗曹丕無人君之命,暗裡卻是在質疑曹叡作為魏王的法統——如果父親的王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做兒子自然也沒資格繼承這個王位。
誰有資格?自然是“超山越海,龍驥所不敢追”的東阿侯曹植了!兄終弟及,有何不可?
當然不可!
陳群冷冷地想,文王雖提防自己這位弟弟,卻給了東阿侯封邑兩千五白戶,曹叡繼位後,又贈邑五百,哪裡稱得上百般苛待?
饒是如此,恐怕東阿侯仍未死心,否則這些流言又從何而來?
文王屍骨未寒,兄弟鬩牆之事便又要重演。
“縱有這些流言,司空亦不該遷怒於東阿侯。”
這話說得極是刺耳,令陳群大為不快,“我如何便是遷怒了?”
“司空派金吾衛押送東阿侯進城,全城士人百姓皆是親見。”
“眼下蜀魏之戰迫在眉睫,魏王親征洛陽,我這也是為東阿侯著想,才派了一班金吾衛護送他。”
那麼,燕侯曹宇也一同入鄴城,同為曹操之子,為何這一位宗室卻沒有金吾衛護送呢?
這樣的場麵落在鄴城士人百姓的眼裡,會作何解?
更重要的是,落在曹家宗室眼裡,又作何解?
陳群已經老了。
當一個人身體為歲月所改變時,心性也會隨之改變。
有些年輕時倨傲暴躁之人,年老時會變得心平氣和。
反之有些盛年時機敏而知變通的人,年老時卻會變得固執。
徐庶看了一眼這位麵色陰沉的老人,並未繼續勸解下去。
這位魏國的大司空心誌依舊堅如金石,手腕也依舊果決老練,但他的性格已經不適合現下魏國的朝堂了。
東阿侯入鄴城後,雖居於魏王賞賜的府邸內,卻有陳群調撥的衛士層層把守,出入皆須錄於簡,其中深意令人不寒而栗,甚至連燕侯曹宇都為之瑟瑟,入城後便謹言慎行,深居簡出,不敢行差踏錯一步。
城中亦有傳言,據說魏王臨行前交予大司空生殺予奪之權……這種權力是針對誰的,結合東阿侯眼下的境況,豈非不言而喻?
徐庶端起了一盞酒,飲了一口。
司空府布置古雅而不奢靡,但所用皆為天下珍品,一盞濁酒亦能沁人心脾。
因此純為濁酒而來,徐庶倒也並不反感,但他喝了人家的酒,原本是想要好心勸誡幾句的。
近日裡種種傳聞,未必是曹植令人散布的。
反而陳群為了種種流言而這般對待曹植,反而更似佐證了流言的真切可靠一般。
就算魏王予他生殺予奪之權,難道能用來將諸夏侯曹殺個乾淨不成?
徐庶歎了一口氣,又喝了一口悶酒。
某種意義上講,這位開府治事的曹魏老臣若真如人譏諷那般“從容之士,非國相之才,處重任而不親事”倒還好些,他隻要擬訂大略,瑣事由文臣府吏去執行,那般官吏總還會用幾分優容手腕,不至於將這事辦得太過蠻橫……
他忽然又想起那位年輕時的好友,同樣也在開府治事,亦為君主賜予生殺予奪之權,現下離鄴城甚至也已經不算太遠……也就八百餘裡?
據說那位好友也是喜歡凡事親力親為……總不至於這般意氣用事吧。
此時的諸葛丞相倒是沒有事事親力親為,他主要忙的也就是春耕,而且絲毫不會意氣用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