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踟躕了一下,“阿雪年紀尚幼,須諄諄而告,莫太心急——”
好吧,女兒已經把頭轉過去不想看他了。
……話說回來,公琰的確是個好人,人品好,才學好,世家出身,長得俊雅端正,又堪為社稷之臣。
下午公琰登門,帶來了校對過的近三年江東地區案比書文。
江東多豪族世家,因此戶民隱匿情況極為嚴重,當初的吳主孫權亦受其害。
而大漢重新掌控了這部分地區後,縱使明知更換當地官吏是件十分艱難之事,也必須如此為之,否則那些本地的官吏決不會將自己家裡私藏了多少隱戶交代出來。
那樣的案比貌閱毫無意義。
不僅要從中原派官吏去,還得派世家出身的官吏。
若是那些寒門子,到了江東地界,什麼不測都是有的——哪怕是關坦之坐鎮江東也無濟於事。
這樣棘手的任務,誰也不願接手。
當然,如果能將世家林立的江東整治出一片清平氣象,而且還能活著回來,那當真是能臣了!
而接受這些雜亂無章的案比數據,並且將它們整理清楚,也是極其辛苦的工作。
“公琰辛苦,”他讚賞道,“案比之事,一直為我心中所患,現下總算有了眉目。”
“在下稱不得辛苦,”公琰笑了笑,“今歲交州丁戶極為清楚,不比往年。”
諸葛亮的笑容淡了一點。
自從司馬家的兩個兒子在鄉野公學裡授學,並且引得許多世家紛紛效仿以來,他思考了很久該怎麼樣處理這件事。
毫無疑問,這樣素有令名的青年俊傑不該埋沒於鄉野之間,而當起用為朝廷效力。
但他與司馬懿數次交手,而後又發生了李嚴那件事,令他不得不謹慎一點。
司馬懿與他是不同的,他的兒子恐怕也並非傳言中那般高潔出塵,絲毫不眷戀權力。
哪怕是貪戀權力也沒什麼,隻要有才學,有能力,他照樣可以起用他們。
比如現下這位被蔣琬誇讚的興古太守司馬師……
真是不管放到什麼窮鄉僻壤,都能乾出點兒名堂出來。
諸葛亮想,但他仍然必須小心翼翼。
沒有千年的王朝,他能做到的隻是重建炎漢之後,儘力使清正之風延續得更久一點。
正事談完了,蔣琬既是他的下屬,也是他十分信任的朋友,可以閒聊一點瑣事。
公琰也這麼想,所以從公文匣子下麵又拿出來了個匣子遞給了他。
“上次遇見女公子時,她聽我提起,便說想要江東的玩偶,正巧長安來了一批江東的手藝人。”
匣子裡裝著一套漆過的木玩偶,雖不算特彆精致,但也十分可愛,正適合小女孩玩。
丞相神情有些複雜的拿過來看了一看,又打量了一下蔣琬。
“公琰鬢間怎麼也有白發了?”
蔣琬一愣,十分爽朗的笑了。
“丞相說笑,”他笑吟吟地說道,“我亦近不惑之年,今歲犬子亦將娶婦,怎還能不見幾根白發呢?”
話說得也沒錯,丞相聽著蔣琬開始講起家中籌備之事,又請他到時一定要來喝一杯酒雲雲,覺得這事兒跟這位老朋友確實沒多大關係。
……他總不能就為五歲女兒的異想天開,就要將自己的長史拒之門外,這太荒唐了。
……要不還是問問蔣琬有沒有年齡差不多的兒子?
這個想法並沒有持續很久,到了用晡食時,阿鴞又笑嘻嘻的跑過來找爹爹玩了。
……小孩子就是這點好,不會記仇。
而且當他拿出那盒玩偶遞給女兒時,女兒甚至還抱著盒子跑去找哥哥了。
當然,十六歲的諸葛瞻既不會要她的玩偶,也沒什麼時間陪她玩玩偶,他須得籌備考公學之事,每日要看大量的書籍,還要寫文章給父親過目,忙得不可開交。
不過,阿鴞還是過後又問過他一次。
“真的不能嫁給長史大人嗎?”
他摸摸她的腦袋,“真的不能。”
阿鴞想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那好吧。”
小姑娘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望著他,語氣既天真,又真切,“阿母告訴我,父親每天為了國家而忙忙碌碌,不該用這些事令父親為難,所以,以後我都不會想嫁給長史大人啦。”
……丞相一瞬間腦子裡想了很多,但到了熄燈安寢之時,他還是十分感慨的又摸了摸身邊人的頭發。
“早知道生個女兒就能讓阿遲變得這麼懂事,”他歎息道,“也就……”
“就什麼?”
丞相轉過頭看了看夫人,一層窗絹,一層床帳,月光幾乎灑不進這張床榻上。
因此熄了燈後,屋子裡暗得什麼都看不到。
但他還是如此真切地看到了,阿遲眼睛裡的詭異的光。
儘管對諸葛亮來說,不管哄誰都不太費力,哪怕是當年“剛而自矜”的雲長他也能哄得明明白白,但是哄阿遲總是要額外費一點力氣。
總之,五歲小女孩的想法並不持久,像一陣清風一樣,來得快,去得也快。
就在丞相幾乎要把這件小小的趣事忘掉的時候,薑維從涼州回長安敘職,順路來探望他了。
能見到這個被自己當成學生一般教導的青年,諸葛丞相是十分高興的。
三十歲出頭的薑維已經褪去了青澀,成了一名開朗果斷,才力絕人的武將。況且隻是站在階下,向丞相行禮時的風姿,便十分賞心悅目了。
……丞相微笑著注視著自己的弟子,招呼他進來,又命仆役奉茶時,忽然聽到了長廊裡傳來了阿鴞的跑步聲。
“是女公子嗎?”薑維一臉的高興,“又長高了!”
丞相的笑容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