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生擰開手電筒,又從口袋裡掏了掏,勉強影響內心投影,搞來三個口罩,也算是針對核爆做出防護了。
唯一的健全人打頭陣,黎漸川帶著寧準緊隨其後,三人踩著紅毯般延伸出來的柔軟腥臭的蛇信,緩緩走進了達克的口中。
四周的光線被全部吞沒,隻有一束手電筒的明亮。
腳下軟塌塌的,踏上去有種惡心的蠕動感,動搖著重心。
黎漸川自動地屏蔽著可能存在的不適,跟在謝長生腿後向前走著,但大約隻走了二十多米,周圍擁擠的內部血肉就陡然寬敞起來了,同時,手電筒光亮的儘頭,出現了一個沒有按鈕的電梯。
三人進入電梯,自動開關的電梯門合攏,廂體在一陣失重般的顫動後,砰的一聲巨響,似乎是落在了什麼回彈的柔軟上,又被再次拋起。
黎漸川三人死死抵在電梯角落,由謝長生用匕首釘著牆壁攔著,才勉強沒有被撞個頭破血流。
過了三四分鐘。
電梯終於停止,片刻後,廂門震動,向兩側緩緩滑開。
外界沉重黃濁的天穹映入眼簾,黎漸川忽然有種空間顛倒的錯位感,他們原本是站著進入電梯的,但現在離開電梯,電梯門卻是正朝著上方的天空,廂門邊緣還有碎石和土塊滾進來,不出意外,這應當是一座被挖開的墳墓內。
“就是這裡。”
寧準道。
謝長生觀察了下情況,率先爬了上去,剛沾地就被濃重的黃色霧霾嗆得咳嗽了幾聲,平複住氣息,才伸手把行動不便的兩人拉上來。
“你們之前進來的就是這裡?”謝長生捂了會兒口罩,蹙眉悶聲道。
寧準也坐在地上緩了緩,才站起身道:“對。時間不多,我們最好不要浪費,要不了多久,這裡就會發生一次核爆,循環往複。”
對這裡,黎漸川比寧準熟悉,也更加適應,他戴著寵物小口罩看了這兩人一眼,抬起爪子拍了拍寧準的胳膊,示意他把懷裡的獅子貓放在自己背上,為他節省一些力氣。
無邊無際的黃濁霧霾蔓延四周,一切都模糊不清。
墳塚和屍體隔幾步便有一些,陳列如空曠巨大的博物館。小孩隱約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從前方傳來,比起陰森恐怖,更多的卻是令人窒息的壓抑沉悶,痛苦無望。
三人按照寧準的推測,背對著小孩的哭聲方向,朝小路的另一個方向快步跑去。
“半路召喚真空時間……你應該不想真正完成和那條蛇的交易。”謝長生邊跑邊道。
他真是最輕鬆的那一個了。
“當然。”寧準跑得跌跌撞撞,但速度一點不慢,“它也很清楚這一點。它是故意上當的,但還要演出嚴謹之中透著粗心大意的樣子。”
謝長生皺眉:“他的目的是要引我們進來,你想將計就計?”
黎漸川在飛馳中也跟著疑惑抬眼。
濃濁的霧霾如臟汙的雲絮撲麵掠過,寧準在口罩下緩了口氣,道:“差不多吧。其實它出現在你的內心投影裡不是出於它說出來的任何原因,而是因為汙染。”
“汙染?”
謝長生微微喘息著。
“我們三個人裡,至少有兩個人是沒有被汙染的還活著的研究者。而且我們大約還是很強的,哪怕不容納怪異,不借助紅燈的提示,也有很大的可能真的走到最後一個補給點,不論是去麵對無法跨越的天塹也好,還是禁區真實的邊界也好,總之,我們能到。”
寧準因跑動而語速急促:“在這種情況下,它自然按捺不住了,要來主動阻截或誘惑我們。”
“但它又自認為很聰明,生怕它暴露出阻截的目的,會變相地告訴我們,不被汙染且能真的走到邊界的人,是可以確確實實地離開切爾諾貝利的。所以他設置了陷阱。”
“第一層陷阱就是利用內心投影,隻要長生和我們容納了那些熟悉的奇異物品衍化的怪異,那就受到了汙染。有丹尼爾、李金雅和老巫婆的前例在先,我們出於增加通關安全性的心理,有很大可能會真的這麼選擇。”
“如果我們沒有選,那就有它早就布置好的第二層陷阱,用它自身來誘惑我們。”
“它畢竟是第一個來到切爾諾貝利的怪異,能力強悍,知道的隱秘也極多,容納它是相當有價值的。”
“它通過護士的話讓我們聯想到它可能存在於這裡,然後用那三個某項特征都與蛇有關的怪異來誤導我們,我們落入這個思維慣性的圈套後,隻會在這三個怪異中猜測哪個是它,而不會去想什麼三樓,什麼玻璃房。”
“當我們無法判斷三個中哪個是它,又有三個人時,保險起見,應該會一人容納一個,這樣我們又全都被汙染了,失去了離開切爾諾貝利的可能性。”
“當然,要是我們真的太過保守,或是洞察了什麼,完全不願意容納怪異,那麼它就會現身,親自來布置第三層陷阱,也就是現在這個,談一場交易,割舍一部分真相的答案,換取我們進入它的腹部,來到這裡。”
“但單純地進入這裡,應該不會被汙染,隻有當我們找到複活花並試圖接觸它時,才會被真正汙染。”
黎漸川眉毛皺起,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推測,立即明白了寧準所謂的將計就計——明知去找複活花會被汙染,寧準還是要去找,這不是因為和達克的交易,而是寧準本來就想借助達克,再次來到這片墳場,去接觸複活花,這或許就是寧準所說的謎底的最後一塊拚圖。
但達克和寧準口中的汙染,又是指的什麼?容納怪異的汙染,利用先知的力量產生的汙染?
他感覺不止於此。
但不等同樣蹙眉的謝長生問出這個問題,前方霧霾遮掩的小路旁就漸漸出現了一座明顯嶄新的墳墓。墳墓上方缺了一角沒有填蓋,模糊地露出一個圓滾滾的東西,似乎是一顆人頭。
三人的奔跑聲和喘息聲漸漸緩了下來。
靠近後,視野變得清晰,謝長生有點愕然道:“那是……葉戈爾?”
黎漸川也是一驚。
墳墓頂端冒出來的那顆人頭,五官清晰可辨,就是屬於應該已經死在了第二補給點後花園的葉戈爾。
隻是葉戈爾,不,是這顆人頭現在的狀態有些古怪,它仰朝著天空,雙眼呆滯無神,張得極大的嘴巴裡載種著一株鬱金香般馥鬱芬芳的紅色花朵。
花朵怒放,生機勃勃,葉戈爾卻好似成了提供養分的屍體土壤。
葉戈爾沒被炸碎?
複活花在這裡或許是因為某種隱藏原因,但葉戈爾怎麼會還能出現,哪怕是以屍體的形式?
難道這就是複活花的能力?
就在黎漸川心中轉著各種猜測之際,寧準平複著呼吸,恍惚地向前走了兩步,猶如賞花的遊客一般用他目前不佳的視力細細觀賞著那朵紅色花朵:“原來這就是複活花。”
“它曾經大概有過生命意識,但最終被一股更強的力量泯滅了,隻保留了不斷複活的能力。”
說著,寧準微微低頭,看向葉戈爾呆滯的眼睛:“雖然還沒有真正恢複成完全的人類的身體,但我知道你還活著,葉戈爾。”
真的還活著?
黎漸川和謝長生對視一眼,立刻一左一右圍住了這座墳墓。
“那條叫達克的蛇讓我們來奪取複活花,我想你不會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至少現在不會。”寧準低聲道,“一旦失去複活花,你就會成為一具真正的還不完整的屍體,不能再幫任何人複仇,先知,原住民,怪異們,甚至你自己,你誰都殺不了。”
陰冷的風吹過,黃色霧霾如濁浪翻湧。
四周一片寂靜。
突然,葉戈爾嘶啞破敗的聲音從那朵搖曳的紅色花朵中傳出:“你錯了,我無法再真正複活了。”
“複活花是複活花,但卻不是真正的複活花,它隻能治愈絕症,卻不能做到死而複生。我隻會是一具屍體,哪怕擁有意識,也永遠都隻是一具屍體,埋葬在這片墳場裡,無法做到任何事,無法得到真正的解脫……”
“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不了。爆炸之後我的記憶已經殘缺,不記得很多事了,這朵複活花你也拿不走。”
“你如果現在摘取它,一定會受到攻擊,隻要留下傷口,無論多麼微小,都將被它的孢子寄生,和第二補給點裡的那些垃圾一樣,成為一盆蛇一樣惡心的盆栽。”
看來這就是達克的第三層陷阱了,把他們變成盆栽。
但寧準的將計就計顯然不是真的中計。
“不,我不需要這朵花,至少眼下不需要。”寧準笑了聲,“我甚至可以答應你,幫你報複先知,以及那些原住民們、怪異們,還可以殺了你,幫你解脫。做到這些,也隻有一個條件。”
葉戈爾沉默片刻,道:“什麼條件?”
寧準道:“你身上應該有一些現在對你來說無關緊要的東西,比如三個周目的研究者加入實驗的介紹信,和奧列格發現複活花丟失,預感到自己的死亡時,寄給你的信函,如果可能的話,還有一份怪異和原住民們在某種力量的見證下簽訂的合作協議,我不相信沒有協議的保證,他們能聯手哪怕一秒——這些東西至少有個一兩樣,它們應該沒有毀滅在那場爆炸裡,我希望你能把它們給我。”
紅色花朵再次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花枝輕輕地垂了下來:“看來你知道的比我想象的更多。它們被我藏在了隔壁那座墳墓裡,那是奧列格的墳墓。我隱約能感知到,即使我死亡,外來的研究者們也依然源源不斷,一個周目一個周目地將他們那個荒謬的實驗進行下去。”
“所以我把它們埋藏在那裡,希望在某個周目,我可以等到一個人,等他協助我複仇,或為我解答所有的困惑。”
“我現在不死不活,前者已經無法實現,你不用對我承諾什麼,我不相信自己之外的任何人。但後者,我仍渴求著。”
“如果我沒有來到這裡,你就算等待再多的人,也都無法得到答案。”寧準頓了下,“這不是因為我足夠智慧,而是這份答案也與我有關。”
說完,他轉過頭,看向黎漸川和謝長生。
都有一定挖墓經驗的一人一狗快速來到隔壁墓前,開始用木棍和手挖掘。
黎漸川留意了一下這座墳墓的墓誌銘:
“你曾象一顆孤獨的星,把光明
照到冬夜浪濤中脆弱的小船,
又好似石築的避難的良港
屹立在盲目掙紮的人群之上;
在可敬的貧困中,你構製了
獻與自由、獻與真理的歌唱——”
這是一首很有名的詩歌,雪萊的《致華茲華斯》。
墓誌銘上寫的不全,但很顯然,不全的原因是寫下墓誌銘的人認為奧列格不同於華茲華斯,他或許一直都是那顆星,不曾背叛舍棄任何事物。
很快,奧列格的墳墓裡被挖出了兩樣東西。
一個是三封印著God實驗室圖標的介紹信,一個是一張照片,上麵從一個奇怪的視角拍攝著一麵懸浮在漆黑礦洞裡的,絕對不屬於這個時代的高科技半透明光屏,上麵簡簡單單寫著幾行契約文字。
“缺少一樣,但得到的這些卻也足夠驗證我的另一個猜測。”
寧準說:“如果整個切爾諾貝利真的能找出一個稱得上是最純粹的無罪的人,或許隻有奧列格。”
他抬起眼,表情安靜地遙望著這片彌漫著黃色霧霾的墳場,眼神凝在虛無的一點。
人和狗不同,但黎漸川仍一下又一下地數著心跳聲。
核爆快要出現了。
“我想要的拚圖都已經找到了。這才是真正的切爾諾貝利,一片被遺忘的墳場。”
寧準頓了頓,道:“是時候結束這一切了……”
“真空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