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周二夫人提出的這個對周家橫豎都算不上吃虧的好建議,周家人自然是毫無異議,全盤支持。
而其他人,除了躺在潮涼地磚上做屍體的周二老爺和陳小少爺外,大多都沒有表現出明顯的讚成或反對。
彭鬆墨護著彭老先生在屋內,半點沒有摻和的意思,馮天德側移一步,抱著拂塵重又垂下眼去,一副神遊天外、不沾俗務的模樣,仿佛方才矛頭直指羅大的人並不是他一樣。
至於蹲在角落的老聾子和趴在屋頂的狸花貓,無人在意。
關鍵還在羅大和王祥身上。
羅大是處長,但坐上這個位子的時間卻不久。王祥不是副處卻勝似副處,在警察局乾的時間比丁局長還久,局長縣長都換過三四個,世道混亂,城頭變幻大王旗,可他在警察局卻一直都混得安安穩穩,足見本事。
圍著兩人而站的警察們約莫也是沒想到自己出來混個清閒差事,還能遇上兩名頂頭上司當麵內鬥的刺激場麵,一時都腳步猶豫,左右躊躇,不知是否該立即選了隊站。
兩人的心腹隻有三四個,早已將兩人拱衛了起來,悄然調整了槍口方向,眼底凶光暗藏。
“羅處長,您還琢磨什麼呢?”
等了一會兒,周二夫人見羅大仍陰沉著臉不出聲,便又含笑往前逼上一步:“您瞧,這主意可沒人反對。”
羅大的眉毛抖了抖,像一股壓到極致的怒火在橫衝直撞。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周二夫人,扯了下嘴角,道:“你們周家也是好算計!我答應,便是落在你們的圈子裡,輸贏都是錯,不答應,就正是應了那句心裡有鬼和腦子有病!”
“好,好得很!”
羅大當真被逼急了般,目光灼灼如火,掃過眼前數人,似恨不能將其焚化:“周家,馮天德,還有你王祥——你們三方不管是否串通,都已聯起手來針對了我羅大,既是如此,我若還是一退再退,恐怕有些人就真拿我羅大當了病貓了!”
“斷案,現在便斷案!你,立刻去我府上,提來今日傍晚在飯廳與書房伺候的所有下人,再將我那姨太太也請來,好好與她分說,彆讓她耍性子!”
羅大一拍身旁一名警察肩膀,便要吩咐人去帶目擊者。
這時王祥卻道:“羅處,不必麻煩了,我本就打算今夜查一查您傍晚時出的事,在周家人來前,就已派人去請府上的人了。”
這話一出,引得在場許多人暗地裡眼皮跳動,連屋頂的黎漸川都多看了王祥一眼。
早做下這種準備,要麼是胸有成竹,打定了主意要破案,這樣的話,這王祥就極可能是玩家了,朋來鎮可沒什麼人真熱衷於破案,哪怕是裹了身黑皮的警察,要麼就是王祥早看不順眼羅大,羅大出事正是機會,便謀劃好了借此奪權。
但王祥會是玩家嗎?
黎漸川動了動耳朵,略微皺眉。
“王祥,你這是什麼意思?”
羅大身邊心腹怒道。
台階上,羅大也目光一冷,猛地轉頭看向王祥,質問道:“你敢動我府上的人?”
王祥麵容板正,五官開闊,一看便是踏實穩重之人。
他沒有什麼表情地同羅大對視著,對其怒火視若無睹,不見平時的半分小心謙卑,隻平靜道:“羅處誤會了,隻是在來朋來鎮前,丁局長特意叮囑過咱們,朋來鎮與眾不同,頗為詭異,完成任務的同時也要注意自身與同僚是否出了問題。”
“這鬼上身一說,在朋來鎮可不是尋常駭人怪談,而是確有其事。”
“羅處您傍晚剛出了怪事,現在又一反常態,不顧朋來鎮舊有風俗和兄弟們的勸阻,一意孤行地將周二老爺的屍身拉來義莊扣留,死活不放,寧可與周家人槍杆子對著槍杆子拚命。”
“您自己看看,這還像您嗎?”
不等羅大說話,周二夫人便先捏了帕子掩口驚呼,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我就說呢,羅處長這欺軟怕硬、滑不留手的性子怎麼一日之間就突地變了——原來是鬼上身!”
“咱們朋來鎮這事兒可不少呢!”
這聲音清涼高揚,義莊裡裡外外聚集看熱鬨的鎮民也都聽了個清楚,當下紛紛而起的議論聲便彙成一股浪潮,幾要將這破舊義莊壓垮。
“怪不得……我說羅大怎麼敢跟周家對上,上個月周二老爺大難不死,回家後他還派人從縣城送了重禮來著,明顯巴結著周家呢……”
“我還以為他被寧家捧得以為自個兒已經是警察局局局長了呢!”
“哎,可讓你說對了!寧家可不是要扶他當下任局長嘛!”
“變了性子,我瞧真有可能是讓那些遊魂給上了身了,要不咋的彆的地方不去,非要來這義莊驗屍,這地方都是孤魂野鬼,陰氣重……”
“嘖,這一說還真冷颼颼的,我不怕死,可真是怕鬼!”
“馮大師在呢,怕什麼怕……”
羅大臉色鐵青,他冷厲的目光向旁邊一掃,周圍幾名警察下意識就往後退了幾步,麵色僵硬地諂媚賠笑,三名心腹也小心地咽了口唾沫。
見狀,羅大冷笑罵道:“一群膽小如鼠的慫包!”
他又看向王祥,道:“王祥,你真以為我羅大是被鬼上了身了?我看你才是被驢踢了腦子!證據呢?證人呢?都沒有,就憑你三言兩語的懷疑,就想給我扣上鬼祟帽子,實在是異想天開!”
“義莊的事,是丁局私下裡給我的任務,你又能知道什麼?彆跟我扯那些虛頭巴腦的,我看你就是想趁此機會,害了我,自己上位罷了!”
王祥道:“證據證人自然會有,但這畢竟是發生在羅處您自己身上的案子,我想既然您已同意賭這一場破案,不如便先趁著證據證人還未到,以您自己的視角,複述一遍傍晚怪事的經過吧。”
“也讓在場的各位評判評判,”他看向不遠處的馮天德,與義莊內外被火把光亮映照得影影綽綽的鎮民們,“我想,沒有誰會比蓬萊觀的馮大師,及朋來鎮的父老鄉親們更了解鬼上身一事。”
馮天德沒有應聲,但眼瞼卻撩起了一條縫隙,望向羅大。
羅大額角的青筋跳了幾跳,卻仍是沒像之前一樣勃然發怒,而是咬牙道:“行,說便說!我羅大坦蕩,事無不可對人言,可不像某些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隻做偽君子模樣!”
他抬了下手,便有一名心腹會意,當即跑進大屋子內搬出把椅子來。
羅大摘了帽子,大馬金刀往椅子上一坐,目光沉沉地掃了場內一圈,開口嗤道:“傍晚這事我也疑惑頗多,但說來卻不難。若有哪位高人能解惑,而非借機裹亂,我羅大自然也是佩服無比,感激涕零。”
“此事得從晚飯說起。”
“我府上晚飯慣來用得早,天色還未暗,就吃上了。晚晴來陪我用了飯,也就是我的二姨太。但當時我心裡頭有事,煩得很,沒和她待多久,很快吃完就離了飯廳,去書房了。那時候大約也就五六點鐘吧,我沒有戴懷表的習慣,不大清楚具體時間。”
“進書房前,我想著半小時後還有事要出去,怕忘了看鐘,不記得時間,就囑咐看著書房院門的小廝,讓他半個小時後若不見我出來,就進去叫我一聲。”
羅大的臉上漸漸顯露出仔細回憶的認真與思索:“之後我就進了書房內處理公事,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很困,迷迷糊糊、不由自主地就睡著了。”
“等我再醒過來,就是回春堂的大夫前來診治,說是我失血過多,之前陷入了昏迷。”
“晚晴與下人們的說辭也都與這相差不多,說我被發現時正靠在書房桌案後的椅子裡,渾身是血,卻無外傷,周圍也無人,無打鬥痕跡,書房門窗緊閉,由內上了閂。”
“府上沒有人失蹤,也並沒有外人出入,當時大夫的意思是懷疑我身上的血是自己的,但我身上又沒有任何傷口,整件案子除我身上有血外,再無其他傷亡或損失,所以才說此事詭異。”
“不過詭異歸詭異,既對我暫無影響,那我又何必著急忙慌地非要現在揪著不放?”
“丁局交代的正事要緊,忙完正事再談其他也不遲,”他冷笑,“也不知道馮大師是從哪裡聽來的風言風語,查也不查,問也不問,一進來就一口咬定我腦子壞了,又辦案廢物,連自己的案子都沒查明白!”
馮天德就差被指著鼻子罵偏信謠傳了。
蓬萊觀建立至今,還少有人對這位馮大師這般無禮過。但馮天德卻仍不動怒,隻笑笑,滿麵悲天憫人。
周遭所有豎著耳朵聽著羅大話語的人,似乎也沒從中聽出什麼顯而易見的不妥之處來,都隻覺怪異,說不出彆的。
唯有周二夫人卻不管這些,直接道:“羅處長倒是怪不得能壓警察局的元老一頭,坐上處長的位子,粗中有細呀。話說得謹慎,沒半點多餘的。但不管怎麼說,羅處長都有這個鬼上身的嫌疑,咱們總不能像那些西洋人一樣講什麼疑罪從無吧?那可不是老祖宗的東西,沒聽明白過!”
“我隻知道,既有嫌疑,羅處長就算不得清白身了,等會兒羅府的人來了,可要回避一二才是,千萬彆嚇著人家,把什麼該說的話都摁回去,那就不好了不是?”
黎漸川將毛茸茸的腦袋藏在一叢雜草後,整隻貓隱沒在光亮絕無法照到的黑暗中,一雙濃綠翡翠般的眼睛盯了盯周二夫人。
這位周二夫人從到了義莊便同羅大一般,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風頭出儘,但越是這樣,黎漸川卻越是從她身上看不到半分玩家的影子。
她身上沒有羅大的古怪、含糊以及矛盾之處,若是玩家,極可能沒有恢複記憶,若非玩家,也算是意料之中。
“這話在理。”
王祥開口讚同了周二夫人的話。
不等羅大怒目異議,他又突然道:“但在羅處回避之前,就您方才所言的事情經過,我還有一個疑問,想請羅處解答。”
羅大眯眼看著他。
王祥不閃不避,同他對視:“羅處與四姨太處的丫鬟珊瑚早有私情,四姨太更是曾許諾,若能病愈,從朋來鎮回去縣城後,必會將珊瑚嫁與羅處為三姨太。”
這開篇似是香豔談資,與案子無關。
但王祥聲音不停,接下來出口的話語,卻是令在場所有人都是目露差異不解。
“昨日傍晚,羅處又去了丁家老宅見珊瑚,卻發現珊瑚為羅處所繡的帕子丟了,珊瑚問起,羅處心虛扯謊,說是落在了家中。路過的四姨太卻一語點破,並說這丟失的帕子是以羅處曾有過的頭發繡字的,若被朋來鎮的某些人偷去撿去,做了壞法,這帕子丟失滿一日之時,羅處便必會惹血光之災。”
“此禍無可避,無可替,唯有自己小心。若過了一日整,仍無事,那便可安下心來,不必理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