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減淡,黎漸川暫時沒有從阮素心身上察覺到強烈的殺意與危險,於是便順著自己開啟的話題繼續道:“你很排斥四姨太這個身份。”
“自然排斥。”
阮素心有些好笑道:“你說,若換你是名覺醒了思想的女性,你可願嫁人做妾,餘生隻困於深宅大院之中,再無事業,再無自由,喜怒哀樂、生死榮辱都由著彆人做主?”
“失去自我,那於我而言,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現在很多還被壓迫著的女性還都不知道這可怕之處。若未見過光,怎知自己身處黑暗?但我見過,便再受不得這壓迫了。不僅受不得,我還要做那點火者,讓沒有見過光的,見上一見。”
“火焰燃起,勢必灼痛。可見過,方知希望。”
這似乎是挑起了她的情緒,令她語調鏗鏘,頗有激昂憤慨之意。
然而話到終末,她卻頓了一頓,嗤笑一聲,歎道:“所以你瞧,如無這樁婚事,我現下也許在上海,也許在北平,總之,是不會在這裡的。”
“我不是點火者,隻是失敗者。”
黎漸川緩緩蹲坐在儀器冰涼的頂端,以玩具熊稚嫩的童聲道:“不到最後一刻,怎知失敗成功?”
“你在這兒身穿紅嫁衣,效仿厲鬼,不甘忘卻,自然也是不甘放棄。而且你也沒有放棄。”
“鬼麵瘡的事就是你想來的脫身主意吧。”
鮮紅如血的蓋頭動了動,顫起邊緣細細的金色流蘇。
阮素心像是有些驚訝,微微仰起了頭。
“你從兩年前初到朋來鎮開始,一直以來殺的人應當不少,從前不得鬼麵瘡,為何偏偏是最近才得?我還是比較相信彭老先生當初的診斷的,便是在這詭異的朋來鎮,鬼麵瘡也隻是一種病,而非殺人後遭了死者的報複。”
黎漸川目光平靜地看著阮素心,隔著一片血紅的遮擋,同那雙在珊瑚的記憶碎片裡無比溫柔又堅定的眼睛對視著:“你有意或是無意,找到了讓自己患上這種病的法子。”
“兩年前,冀南局勢不穩,又鬨出令人聞風喪膽的挖腦魔案,傳播甚廣,丁局長為了維持民心,不得不儘快解決此案。沒有明確證據和明確凶手,便隻能製造證據,製造凶手。”
“於是丁局長弄出了鬼麵瘡一事,指認了朋來鎮農戶李大柱為凶犯,李大柱冤枉,觸柱而死。”
“此案算是了結,但所謂的鬼麵瘡與鬼上身之說,卻流傳了下來。”
“丁局長因這挖腦魔案而坐穩了警察局局長的位子,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丁局長擒拿鬼麵瘡,英勇破疑案的事跡,所以,即便他再喜歡阮小姐你,在得知你患上鬼麵瘡後,也都隻能隱瞞消息,讓來朋來鎮,儘快地找彭老先生,秘密治好此病。”
“他知道鬼麵瘡不過是病而已,哪算什麼證據,可他畢竟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臉。”
“若他認了這隻是一種病,或是被人發現尋常農戶有鬼麵瘡便是凶嫌,自家姨太有鬼麵瘡便請人診治,寵愛照舊,那他這個局長便是承認自己當初錯了,斷錯了案,害死了人,威信大跌不說,隻怕還要惹起民怨。”
“你清楚他的想法,便故意染了此病。”
“被送到朋來鎮後,你也並不想隱瞞,隻想大張旗鼓地將此事宣揚出去,所以昨日你才會親自上門去找彭老先生,讓不少人產生懷疑。”
“你最終的打算,大概是假死脫身?”
阮素心沉默片刻,抬手放下了一直握著的手術刀。
袖擺拂起,便好似是掀起一陣寒涼的風,陰柔吹來,令周遭本就不高的溫度瞬間更低,冰冷猶如數九臘月。
黎漸川順著她的動作,看向實驗台上被精細地切成了幾片的一顆大腦——他方才就注意到了,這顆大腦雖已被從人體內掏了出來,但卻仍稱得上是活著,它仍在跳動著——而且,不知為何,黎漸川看著那片人腦的橫切麵,總覺得有些眼熟,可就算是他這樣的記憶,竟也一時想不起眼熟在哪裡。
“厲害。”
阮素心開口道:“你不是我在覺醒自我意識後,見過的外來者裡第一個猜到這件事的人,但卻是第一個能心平氣和地跟我說起這些的人。”
“那些從前來過的外來者們,大多都意識不到我施加的影響,當他們被動地走到要與我碰麵的那一步時,都已經得到了自認為正確的答案,做出了自己的判斷。”
“麵對一個被惡鬼占據身軀,殺人如麻,喜歡切人腦子做實驗的魔盒怪物或是監視者,他們的選擇往往隻有一個。”
黎漸川道:“他們的結果也往往隻有一個,被你吃掉精神體,在此死亡。”
阮素心笑道:“我永遠也無法抗拒自由的誘惑。”
“作為監視者,你想逃離魔盒遊戲。這是一種近乎趨利避害的本能,至少在我見過的那些監視者身上,都是如此體現的,就像飛蛾撲火,非常義無反顧。”黎漸川目光微微一動,“這是不是也可以用來解釋,你一些看起來頗為矛盾的言行?”
“你已經是監視者,看樣子還覺醒了很久,能力很強,早就淩駕於丁局長之上,就算不能對遊戲內的主線有大的乾涉改變,但適當地擁有自由,不再做這個四姨太,應該還是可以的。”
“可你沒有這麼做。”
“正常情況下,對你而言,第一重自由是離開丁局長,第二重自由是離開魔盒遊戲,前者很容易就能實現,但現在,你兩者都沒有實現,是在等待契機,還是根本不能?”
“而且,如果你體內那位孫朋來沒有欺騙珊瑚的話,喜歡切人腦做實驗的是他,而非你。”
阮素心靜靜聽著,忽地一笑,道:“你覺得呢?”
聽到這回答,黎漸川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是根本不能。”他抖了抖胡須,道,“我猜還有第三重牢籠,束縛著你,或者說,不僅僅是在束縛你。對於這一重牢籠,你大概有所猜測,但卻無法真正知曉,也無法真正破解。”
“並且,你成為監視者應該是因為孫朋來,擁有某些能力,也是因為孫朋來。甚至可以說,你對你自己的了解和掌控,可能還不如孫朋來。即使現在看起來,是孫朋來的精神體碎片被你融合,他終日沉睡,而你主導身軀,但從根本上來說,你與孫朋來之間,你是絕對的劣勢。”
“就像你說的,依附他人,毫無自我。”
黎漸川貓瞳微眯:“我能心平氣和地同你交談,不是因為我不想殺你,而是因為我與你開戰,沒有必勝的把握,你身上也有我想要知道的秘密,可以在交談中獲取。”
“同樣的,你能心平氣和地同我交談,也是這樣的理由。”
他語氣平靜,肯定道:“你所說的我來履行的契約,應該是與孫朋來有關,而不是你吧。你想了解這個秘密,以此尋求破局之法。”
阮素心笑了笑,遺憾地歎了口氣:“你的精神體味道想必比較特彆,可惜我是品嘗不到了。所以,旁的虛的就不必說了,簡單點,你拿我想要的秘密,來換你想要的秘密,皆大歡喜。”
黎漸川也跟著歎了口氣。
不知道阮素心是不是真心覺得遺憾,反正他是真的遺憾:“阮小姐這個提議相當好,但可惜的是,你口中的契約我完全不知道。”
這是大實話。
不過實話雖是實話,但對這所謂的契約,黎漸川其實也並不是一星半點都不知道的,至少他能猜到,這約莫和自己丟失的那段記憶有關,應該是曾經的自己留下的。
說出這話來試探,黎漸川便已經做好了應對阮素心突然翻臉暴起的準備。
可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阮素心聞聽此言,卻隻是點了點頭,便直接略過了這個話題,轉口道:“不談契約,我能回答你的東西,可就有限了。”
“先說說你想知道些什麼吧。”
這話鋒的轉變明顯古怪。
黎漸川思索片刻,卻沒有將話題再帶回去,細究此處,而是順勢道:“對於孫朋來其人,你知道多少?”
阮素心輕笑:“我就猜到你會問這個。你們這些外來者對他的好奇,可比我多上太多了。”
“就如你想的那樣,我確實調查過他,也調查過自己的瘋病和鬼上身。不過,我知道的不見得比你多。我對他的了解,僅限於兩點,一是他是兩年前挖腦魔案的死者,也與蓬萊觀供奉的靈尊相貌一模一樣,二是他不是現在這個時代的人,他有很多奇思妙想,行為舉止也頗為怪異,且我這瘋病或許是假,但他那瘋病卻絕對是真。”
“他是一個瘋子,一個能力遠遠超出監視者範圍的瘋子。”
黎漸川問:“他不是監視者?”
“我認為不是。”
阮素心想了想,道:“監視者之間是有感應的,我們是同類,擁有相同的‘嗅覺’和‘頻段’。但孫朋來不是。”
“他的狀態也不太正常,好像忘記了很多事,也沒有辦法真正清醒,說話做事常常顛三倒四。他的能力自然是強大的,蠱惑人心隻是最簡單的一種。當他醒來,我被迫旁觀時,我時常都會有種感覺,他除了不能直接或操控什麼殺人以外,近乎是無所不能的。”
“有些事他不做,僅僅隻是不想,或沒想起來而已,並非是做不到。我懷疑不是相貌相似,而是他就是蓬萊觀供奉的那位靈尊,一位可以與永生之神匹敵的神明。”
“至少在這局遊戲內,就是如此。”
黎漸川道:“他想做的事,就是切人腦做實驗?”
“不錯。”阮素心點頭道,“這間不存於現實之中的奇異的實驗室,就是他隨手造就的。珊瑚殺了人,便會把屍體拖來此處,收拾處理,以便實驗。”
“我留洋時學的是西文,不懂實驗這些,偶爾被分派到任務,也不過就是如現在一樣,切切片。最初我是一點都不知道他究竟在做什麼實驗,目的又是什麼,但看久了,我也有些猜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