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圓的月早已消失。
整片深黑無邊的夜空上方,好像有大片難以言喻的霧氣,如一層一層厚重的幕布,一邊翻滾著鮮血般的岩漿,一邊沉沉地向下壓著,令大地上的一切都倍感逼仄窒息。
血光取代月光,在萬事萬物之上都染了一片朦朧晦暗的猩紅。
“咚——!”
一聲仿佛來自地底深處,又仿佛就在身邊的沉悶震響傳出,似擎天巨人突兀踏臨人間,引發駭人的地崩。
隨著這震響的擴散,一陣無形的波動如微風般掃過整個朋來鎮。
風停,嗡鳴帶來短暫的失聰般的寂靜。
這寂靜持續了不到一息,便被突然打破。
寬闊的主街,彎彎繞繞的胡同,高樓,老宅,死物,活物,朋來鎮中一切的一切,都在瞬間爆發出了無數迷亂而瘋狂的囈語!
黎漸川隻感覺自己剛從常鬆的體內飄出來,就突然渾身發冷,大腦劇痛,怪異迭生的幻象和囈語刹那就洶湧地撲了進來,不由分說。
他猛地單膝跪了下來。
數不清的混亂、譫妄、恐怖、怪異,在他的大腦中接二連三地爆炸,讓他有種自己所有的精神都要被轟成碎片,碾成齏粉的錯覺。撕裂與刺痛,攪拌與拉扯,一切恍惚又破碎。
“不要去聽,不要去想……不要去聽,不要去想……”
一線堅韌無比的意誌死死拉著黎漸川,令他保持清醒。
他緊緊閉上雙眼,心底一遍遍地厲聲默念著重複的話語,竭儘全力集中收縮自己的意識和感知。
之前的交易裡,十二號給出的全鎮通緝情報裡,第一條就是需注意囈語衝擊。
瘋狂的囈語好似一個人或一群人癲狂發瘋時的胡言亂語,充滿了詭異。不要試圖去細聽這些囈語的內容,去分辨,去理解,否則精神將會被撕成碎片,永久消失。第一條線內,至少有四名玩家,死於這一條。
這囈語會籠罩整個全鎮通緝的過程,但隻要挺過它剛出現時,或玩家剛被通緝時遇到的最強的那一波衝擊,之後就會好過很多。
大約二十秒後,黎漸川睜開雙眼,目光逐漸由空洞轉為清明。
他的大腦仍有些沉重眩暈,耳膜好像蓋了層濕布般,總有細微鼓噪的聲音傳來,伴隨著囈語。但整體來說,意識清晰依舊,行動無礙。
“全鎮通緝本身的原因,還是因為這是特殊場……又或者因為我不再在角色體內,而是遊魂?”
“這囈語衝擊的恐怖可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黎漸川簡單思索著,順便檢查了下自己現在的狀態。
他此時的遊魂模樣與他現實世界的相貌一般無二,其餘包括鏡麵穿梭帶來的燒傷,也都保留著,沒有打一點折。
唯獨在穿著上不同,不是他進入魔盒時的打扮,而是一套藍白豎條紋的病號服。
這大概是遊魂的統一穿著,十二號的遊魂狀態模模糊糊也能看出是這身衣服。而且和十二號一樣,黎漸川也是透明模糊的,五官難辨,除非極熟悉的人,否則很難一眼認出他。
身為遊魂,也就是精神體,差不多是和鬼魂類似,按理說是沒有實體,腳不沾地,可以穿牆的。
但眼下全鎮通緝下的朋來鎮顯然是沒有這個常理的。
黎漸川剛才離開常鬆體內,向上飄起時就發現,自己被屋頂攔住了,沒能直接飄飛出去。
而看向四周,常鬆這間舊屋內,無論是房梁牆壁,還是桌椅板凳,都被罩上了一層晦暗的紅光,變得模糊朦朧起來。這紅光不能細看,越看便越會覺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狂亂,仿佛有無數無形的蠕蟲在順著視覺神經,鑽進眼球,鑽進腦海。
正是這層離奇的紅光,阻攔了黎漸川身為遊魂的自由,也讓他雖仍如遊魂般輕飄無重量,卻還有一定的實體存在,需如活人般腳踏實地。
這間屋子裡唯一沒有被紅光籠罩的隻有常鬆。
但十二號的全鎮通緝情報裡,提到的最多、最驚悚,也最匪夷所思、最需要注意的,便也是朋來鎮的鎮民們。
黎漸川適應著這具遊魂屍體,輕飄飄地向前走著,小心地靠近那張舊木床。
常鬆方才被黎漸川操縱著睜開的眼隻瞪了一下,便又迷迷糊糊閉上了。
他含混地砸巴著嘴,打著呼,似乎仍在酣眠中,看起來頗為正常。
可在黎漸川的的感知裡,舊木床上的人早已沒了任何呼吸起伏,不存半點生機。
甚至整個朋來鎮,都在這全鎮通緝裡安靜得不像話,好似也完全死了一般。
黎漸川謹慎地觀察著常鬆,順便檢查了下周圍的物品。
毫不意外地,沒有任何發現。
黎漸川轉身朝門口飄去,打算開門離開。
他背後,打呼磨牙夢話,一切動靜依舊,唯有常鬆側向窗內的臉龐上,五官突然如蠟般飛快融化。
“嘎吱——!”
木門被拉出一聲微不可察的輕響。
伴隨著這道輕響,黎漸川扶在門板上的雙手猛地向後一縮,同時蹬地,身如一片鴻毛般側撲向了一旁。
“砰砰砰!”
一連串激響瞬間而至,瘋狂追了上來。
木床上的常鬆竟緩緩膨脹成了一個不規則的怪異的巨大球體,無麵,勉強能看出四肢軀乾。
數十條細長黏連的軟滑觸手從他體內伸出,支撐著他,其中幾條無聲地襲擊過來,被黎漸川躲閃後,直接甩在門板上,將門板與半邊牆壁刹那轟得四分五裂。
黎漸川早有預料般的躲避似乎激怒了它們。
它們甩動得更加狂亂激烈,如巨蟒般,帶著無形的尖嘯朝黎漸川撲襲而來,速度快得幾乎刺出音障。
黎漸川掌握著輕盈無比的身體,迅速地左右閃躲。
觸手不斷落下,又不斷刺空,前後包圍,左右封鎖,幾乎形成一座肉色的牢籠。
卻仍被黎漸川遊魚般避開。
碎石木渣砰砰迸濺,舊屋的房頂被霍然掀開,猩紅的夜空映入眼簾。
黎漸川再次閃開數條擦肩而過的觸手,翻滾站起。他瞅準機會,猛地一躍,身體詭異彎折,硬生生從迎麵劈下的一條條觸手間旋身而過,跳出了房頂,逃出舊屋。
然而,逃出舊屋卻並非是結束,而僅僅隻是開始。
當黎漸川模糊透明的身影飄出屋頂,出現於半空時,無數張沒有五官的麵孔瞬間抬了起來,好似聞到腥味的蒼蠅,全都在一刹的寂靜之後,躁動瘋狂地朝他衝來。
房屋裡,院子中,街巷內,巨大超兩人高的畸形球體完全擠滿了整座朋來鎮。
所有鎮民好像都化身為了這驚悚可怖的怪物,長長短短的觸手在空中混亂地揮舞著,或如蠍尾,或似肉條,或像樹杈,詭異黏膩。
眼前景象之怪異,群魔亂舞都不足以形容。
一個畸形怪物,黎漸川憑借遊魂的輕盈和自身的身手可以輕易躲避甩開,那一群呢?
更何況,黎漸川想要的不是單純的閃躲和活下來。
他想在這裡拿到他需要的最後一樣線索,也是驗證他修正後的一切猜測是否正確的關鍵。而這樣線索,依照他的判斷和眼下所見,應該就在這些化身怪物的鎮民們身上。
黎漸川跳到另一座更高的屋頂上。
魔盒開啟,一樣樣勉勉強強擠在裡麵的奇異物品飛了出來。
必被忽略的印章,動力血管與紋身貼模樣的掌心箭,所有這些需作用在身體上的奇異物品,在精神體上依舊可以使用,隻是被虛化了許多,變得透明,能力也大幅度減弱。
黎漸川隻從中取出了掌心箭,貼在手心,銀弓銀箭,蓄勢待發。
而其餘物品並不受主人所處狀態的影響。
血瞳匕首出現,被黎漸川一把握住,觸感熟悉,寒芒噬人。
巴掌大的棕色小玩具熊坐上黎漸川肩頭,嘴裡咀嚼著魔盒裡存下的黎漸川的一塊血肉。邊吃著,它邊抬起自己小小的手臂,拋出拎在手裡的迷你鳥籠。
鳥籠飛快升空,逐漸變大,散發著絲絲縷縷的氣息,覆蓋百米,鎮壓一方,漆黑而華麗。
小巧的籠門打開,一片片黑羽從中紛飛落下,如大雪飄散。
黎漸川的精神感知轟地一下借鳥籠與黑羽張開,籠罩擴散方圓百米。
也就在這一刹那,過往二十六年每一張死在他麵前的臉孔都從他的記憶深處翻湧而出。
它們扭曲地痛哭,猙獰地慘叫,譴責著他,咒罵著他,讓他難以遏製地滋生出無數自責與愧疚。
奪人生命的愧疚,無力旁觀的愧疚,救援不及的愧疚,保護不了的愧疚,太多太多,直接或間接地造成或無視了他人的不幸的愧疚——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記憶紛繁間告訴他,人生而罪孽,唯有死亡可以解脫。
被自身壓抑多年的洶湧情緒一朝被鳥籠的負麵效果激發,包裹上來,令黎漸川的雙眼無法控製地淌下一行行煎熬痛苦的眼淚。
他或許遠強於這世上大部分武器。
但他卻絕不是一件武器。
黑色的大雪中,黎漸川重重喘了口氣。
提起老舊的紅酒瓶,他隨意灌了一口,在將酒瓶甩回魔盒的瞬間,他便如一道閃電,悍然劈了出去!
“砰!”
黎漸川彈起離開時,他剛剛腳下站立的屋頂被轟然捅開,無數扭曲爬動的觸手如傾巢而出的蛇群,蜂擁撲來。
其後一顆畸形的球體躍出,緊隨而至,病態地蠕動著,似與若隱若現的囈語和諧交織。
甫一衝出,不到半米,無數黑羽便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將球體死死裹住,從半空中壓下。
在它前方,黎漸川已迎麵撞向了最先從胡同中爬出的數個鎮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