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楔子
子時,皇宮。
白玉高塔肅穆華貴,佛珠舍利隱隱生輝。
萬籟俱靜,禦花園中,有黑影一閃而過。
巡邏侍衛腳步一頓,右手隨之警覺按向腰間,隻是還未等到長刀出鞘,半邊身體便已微微一顫,寒意頃刻席卷腦髓,如墜入無底冰窟般,連恐懼也被凍結眼底。唯一的溫度,就隻剩脖頸處汩汩湧出的鮮血。
而直到臨死的前一瞬間,他還在茫然地想著,方才那一片純白究竟是什麼。
真的是……雪嗎?
·
大梁國,天仁九年。
深秋本就天氣寒涼,偏偏這風雨門也不知出於何種想法,待客廳還要建在幽穀溪澗旁,西北狂風嗷嗷一吹,四周紗幔裹著漫山枯葉到處亂飛,險些糊了廳中貴客一臉。
一旁伺候的下人陪笑勸道:“客人請再飲一杯酒吧,我家門主正在往過趕,馬上就到,馬上就到。”
季燕然雙目微挑,遙看半山那頂顫顫巍巍、速度堪比龜爬的白色軟轎。
風雨門聲名赫赫,隔三差五就有人抬著銀子上門求見,隻因這裡是江湖中最大的情報樓,無論是正派丟了牌匾,魔教丟了師妹,再或者是富戶管家卷錢私逃,隻要出得起價錢,都能在此買到行蹤與消息,故而生意興隆得很。
有求於人,季燕然等得極有耐心,至少看上去極有耐心。
又過了足足半個時辰,軟轎才終於出現在了山穀儘頭,下人如釋重負,趕忙上前掀開轎簾,恭恭敬敬道:“門主。”
季燕然依舊坐在桌邊,不緊不慢地喝著酒,倒是身後幾名隨從頗為不忿,暗道這風雨門門主派頭不小,目光不由便追過去,想要看看轎中人究竟是何樣貌。
雲倚風道:“諸位久等了。”
他眉眼生得極好,唇角又帶笑,身著一襲雲錦紗衣,站在山間被秋日涼風一卷,寬袍廣袖,神仙風流。隻是這神仙看起來像是身子骨不大行,話還沒說幾句,就掏出一塊手巾捂住嘴,咳嗽了能有大半天。
季府隨從心想,咳就對了,這鬼天氣穿成這樣,饒是換成街邊殺豬壯漢都扛不住,也不知道弄個毛皮褥子裹暖和些。
季燕然關切道:“門主這是染了風寒?”
“無妨。”雲倚風擺擺手,總算是緩過一口氣,“不耽誤賺銀子。”
“那就好。”季燕然一笑,屈起食指敲敲桌子,立刻便有人抬上兩箱黃金,“這是謝禮,謝的是門主願意接我這筆生意,至於事成之後的酬勞,好商量。”
雲倚風問:“你想找什麼?”
季燕然答:“數日前,有人從皇宮佛塔裡盜走了一枚舍利子,事關大梁國運,天子震怒,命大理寺卿衛烈捉拿賊人,限期三月。”
“朝廷的生意?”雲倚風搖頭,“我不喜歡與官府打交道,也沒聽過什麼佛塔舍利失竊之事,怕是幫不上這個忙。”
季燕然卻問:“若我手裡有門主想要的東西呢?”
雲倚風狐疑:“我想要的東西?”
季燕然道:“聽聞門主正在滿江湖找血靈芝,而我恰好就有一株。”
雲倚風皺眉:“你到底是誰?”
一旁隨從很懂眼色,還未等季燕然開口,便已拿出虎符朗聲道:“我家主子乃大梁蕭王。”
“原來是天潢貴胄,怪不得能找到血靈芝。”雲倚風了然,“行吧,成交。”
見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季燕然反而有些意外:“雲門主就不怕我是個騙子?”
“不怕。”雲倚風笑笑,“江湖中,應當還沒有誰膽敢冒充王爺。”
全國百姓都知道,蕭王殿下武功高強,又愛記仇。前些年他鎮守西北大漠時,一群土匪不長眼,殺了黑蛟營一名兄弟,從此就招惹上了活祖宗,硬是被追著打了三年,抓到便是一頓暴揍,揍完就放,放了再抓,日子過得提心吊膽,比死了都慘,而那時,季燕然才隻有十二歲。現如今年歲漸長,睚眥必報的美名也越發遠揚,誰人若想冒充這位皇親國戚行騙,除非是嫌命太長。
季燕然很滿意:“那我們今晚便出發。”
雲倚風莫名其妙:“出發去何處?”
季燕然答:“自然是寒霧城。”
雲倚風道:“自然?”
季燕然提醒:“血靈芝。”
雲倚風:“……”
雲倚風道:“今晚我會備好車馬,在此地恭候王爺。”
而直到風雨門的人都遠去之後,隨從才遲疑道:“王爺,血靈芝是傳聞中才有的聖物——”
季燕然打斷他:“本王從未見過,瞎編的。”
隨從擔憂:“將來怕是會引出麻煩。”
季燕然反問:“除此之外,你可還能想出彆的辦法,讓雲倚風心甘情願和我們合作?”
隨從陷入沉默,都說風雨門富可敵國,除了血靈芝,怕是真沒什麼東西能做籌碼。
“暫且先哄著,等到快露餡的時候,再編新的借口也不遲。”季燕然端起酒杯,仰頭一飲而儘,“找舍利子要緊。”
這晚子時,雲倚風果然準時抵達,依舊一身輕薄白衣,也依舊咳得如同肺癆,連季燕然也不自覺後退了兩步,不懂這江湖中人究竟是什麼毛病。最後或許是被吵煩了,索性解下自己的大氅遞過去,雲倚風倒不推辭,接到手中時,兩人的指尖稍一觸碰,竟是火一般滾燙。
季燕然稍稍有些驚訝,再抬頭看向他,那纖白身影卻已經鑽進馬車,將簾子嚴嚴實實放了下來。
車夫一甩馬鞭,兩輛車一前一後,疾馳駛出風雨門,直奔東北而去。其餘隨從與弟子亦是策馬緊隨,在山穀中踏起滾滾煙塵。
雲倚風靠在冰冷的玉凳上,唇色有些發白。寒霧城地處東北,距這春霖城迢迢路遠,若非看在血靈芝的麵子上,哪怕堆滿黃金萬兩,也休想讓他這隻剩半條命的陳年病人挪動半步。
雙方各取所需,這筆買賣倒也做得和氣。一路都是相安無事,隻有在途經天水城的時候,遇到了一些小麻煩,客棧小二說城中在舉辦賽詩會,十裡八鄉的文人都要住店,上房隻剩了一間。
季燕然頗有風度:“自然是讓給雲門主,我這就差人上去灑掃。”
小二趕忙說:“我們這是最好的客棧,已經很乾淨了,客官無需再額外整理。”
然而季家的小廝已經扛著笤帚與包袱,消失在了樓梯儘頭。
雲倚風道:“多謝。”
“先吃點東西吧。”季燕然道,“這些日子一直趕路,也辛苦門主了。”
“還有半個月,就能到寒霧城。”雲倚風翻撿菜牌,給自己點了一碗鹵肉排骨麵,“王爺依舊不打算告訴我,到底為何要去東北?”
“為了舍利子。”季燕然道,“本王得到消息,失竊的舍利子會被混在一批珠翠貨物中,交由嶽家鏢局運送出關,前往白刹國。”
“原來如此。”雲倚風一笑,“所以王爺其實早有籌謀,並不需要風雨門做任何事。之所以要綁我同行,隻不過是擔心會有旁人找上門,打探這舍利子的下落?”
“這是其一。”季燕然道,“還有一點,雲門主在江湖裡頗有人緣,說話辦事,自是比我這朝廷中人要方便許多。”
雲倚風道:“可我與那嶽家鏢局來往甚少,貿然登門,反而怪異。”
季燕然卻不以為然:“像雲門主這樣的風流人物,武林中人人都想結交,倘若那嶽家鏢局的主人得知門主恰好在寒霧城,想來也不會置之不理。”
雲倚風提醒:“休得給我惹事。”
“自然。”季燕然把筷子遞給他,“我隻想找回失物,並不想掀起江湖紛爭。況且將舍利子送往彆國,無論事先是否知情,都是株連九族的大罪,如此一算,嶽家的人八成還得磕頭感謝,將你我當成親爹來供。”
雲倚風搖搖頭,也不想與他多言,低頭專心吃麵。他人長得清雅秀麗,口味卻葷腥世俗,油汪汪一碗麵上蓋著豬肉,麵不改色吃得連湯底都不剩。肚子裡有了熱食,臉色總算紅潤起來,額上也冒出細小的汗珠,季燕然將自己的手巾遞過去,試探道:“門主的風寒還沒好?”
“中毒了。”雲倚風並未隱瞞,“時日無多,所以才在各處找血靈芝救命。”
季燕然:“……”
季燕然問:“什麼毒?”
雲倚風並未回答這個問題,卻道:“血靈芝長什麼樣?”
季燕然麵色坦然:“雲門主先前沒見過?”
“我若見過,如何會找不到。”雲倚風道,“醫書中幾乎毫無記載,隻有在沿海一帶的話本故事裡,才會偶爾提到海神娘娘與血靈芝,說曾有一隊漁民將此寶物獻給了皇上。王爺現在不願給我,也是情理之中,但至少說來聽聽,那究竟是個什麼好東西?”
季燕然隨口道:“通體赤紅,比尋常的靈芝要大一些,也要硬一些。”
“這樣啊。”雲倚風想了想,點頭道,“王爺儘管放心,就算為了這救命的藥,我也定會傾儘全力。”
季府隨從聽到兩人對話,便再度惴惴不安起來,幾乎已經能預見將來真相敗露時,該是何等的翻天覆地、駭浪驚濤。
或許是為了做出些許彌補,在吃完飯後,季燕然親自送雲倚風回房,推門卻見小廝還在鋪床,客棧裡的被褥早不知被丟到了何處,取而代之的是一床錦緞貢被,一隻玲瓏玉枕,踩腳踏凳上鋪著厚厚的熊皮毯,床頭香爐內燃著上好的安神香,連喝茶用的器具也是精巧彆致。洗漱用的銅盆裡灑滿花瓣,四名下人笑容滿麵站成一排,看架勢是要伺候雲倚風更衣沐浴。
雲門主疑惑:“王爺在睡覺之前,是要舉行一個儀式?”
季燕然答曰:“總不能白白生在皇家。奢侈享樂這種事,人人都喜歡,本王也不例外,若門主想聽人撫琴——”
“不必了。”雲倚風打斷他,“今晚多謝王爺,我要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