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無人可安眠。
翌日清晨,雲倚風剛推開屋門,凍硬的厚雪便“咚”一聲從屋簷砸下,在腳底濺開一片冰渣。
季燕然正巧站在回廊上,見到他後問:“雲門主也是一夜沒睡?”
“風雪肆虐,隻怕上山的路已經斷了。”雲倚風抬頭看了看天色,“我是沒想通,這鬼哭狼嚎的苦寒之地,也叫‘用來喝茶靜養最合適不過’?”
“兩種可能性。”季燕然走到他身邊,“第一,那嶽掌門腦子進水,當真覺得這縹緲峰是閬苑仙境,第二,他故意將你我送來此處,算準了會有暴雪封山。”
雲倚風猜測:“與舍利子有關?”
季燕然點頭,又道:“這樣倒也省事,總比毫無線索要強。”
“隻對王爺來說算省事。”雲倚風糾正他,“至於我,冒著嚴寒稀裡糊塗跑來東北,平白成了他人眼中刺,被困於這陡峭雪山之巔,隻怕將來還會遇到圍堵與暗殺,再往後說,連年都不知要在何處過。”如此種種光是一聽,就心中酸苦,不堪言說。
季燕然經驗豐富,再度誆騙:“血靈芝。”
“成吧。”雲倚風把手揣進袖子裡,轉身往院外走,“先去廚房看看。”
“你的身上不燙了?”季燕然與他並肩而行。
雲倚風答:“毒發時才會燙。”
季燕然回憶了一下從春霖城到寒霧城的這段路,感慨:“那你毒發的時間還真不少。”
“所以才盼著血靈芝救命。”雲倚風扭頭笑笑,眼底有雪光映著天光,若被季府隨從看見,隻怕又要落荒而逃,心虛三天。
廚房裡的人不少,除了暮成雪,其餘賓客統統都擠在灶間裡,顯然也和雲倚風一樣,考慮到了大雪封山後的生存問題。玉嬸正在忙著整理柴火,一捆一捆的乾槐木整齊碼放在油氈下,算是給了這冰天雪地多一份保障。
雲倚風卻心中起疑,他前兩天總往廚房跑,可從沒見過這麼多乾柴,一夜之間,哪兒冒出來的?
季燕然也問:“這是新送來的木柴?”
“是啊。”玉嬸擦了擦手,“老張昨天下午送上山的,今早剛走。”
“今早?”柳纖纖在旁邊聽到,詫異道,“山路不是被雪封死了嗎?”她聲音清脆,惹得其餘人也圍上來,想弄清究竟出了何事。玉嬸趕緊解釋,說那送柴的老張是本地人,熟悉地形又會拳腳功夫,在數九寒天都能砍柴獵熊,隻要不起風,無論多大的雪都困不住他。
柳纖纖又追問:“可金掌門也是本地人,武功高強,總冒著風雪走鏢,連他都不敢下山,為何一個柴夫卻能?還有嶽少爺,昨日聊天時,你說自己是在冰窩子裡長大的,也不能下山嗎?”
嶽之華搖頭:“這可不是普通的冰窩子,是暴雪封山,非得要經驗豐富的老人,才最清楚該走哪條路,大意不得。”
金煥也勸道:“極寒天氣不是鬨著玩的。那柴夫有多大的本事我不知道,但此時若貿然出山,除了有可能會迷失方向,還會有雪暈,尤其等太陽出來以後,溫度驟降,四野皆是刺目炫光,人很容易就會嘔吐,會瘋,會冷到極致不自知,反而燥熱癲狂,恨不得將身上所有衣裳都脫光了才罷休,死狀如同中邪,慘不忍睹。”
柳纖纖臉色白了白:“當真這麼可怕?”
“是。”雲倚風道,“溯洄宮建在偏南蒹葭城,想來姑娘並未見過幾回大雪,千萬彆亂跑。”
“好,我記下了。”見眾人都這麼說,柳纖纖乖乖道,“那我們就在這裡等,嶽掌門應當很快就會派人上山,也不用太擔心。”
籠屜裡飄出陣陣香氣,是芙蓉千層糕就快要蒸好。待眾人走後,雲倚風對玉嬸道:“雖說這山上糧食與柴火都不缺,但以後還是節省著用吧,三餐做些簡單的饅頭麵條就行。”
“公子是怕被困在這裡?”玉嬸輕聲寬慰他,“不會的,就算過兩天不化雪,運送果菜的車上不來,那還有老張呢,跟著他準能走下山,就是路途辛苦些罷了。”
季燕然突然問:“今天早上,老張是何時離開的?”
“一個多時辰前。”玉嬸道,“現在差不多該到山腰了。”
季燕然點點頭,也沒再多言,隨手撿了幾個饅頭包子當早點後,就帶著雲倚風徑直去了白玉塔,那是縹緲峰頂最高的一座觀景台,拔地而起十五丈,視野極開闊,晴朗時能飲酒摘星,要是冰封三尺酷寒地凍,便隻能遠眺蒼野茫茫一片白。
“怪不得會有雪暈。”雲倚風眯起眼睛,“這漫天漫地的純白,看久了的確會心悸。”
季燕然握過他的手腕,如冰寒涼。
雲倚風不解:“王爺這是何意?”
“既然今日沒有毒發,為何不穿暖和一些?”季燕然問,“倘若真病倒了,怕是連風寒藥也沒人熬。”
雲倚風把胳膊抽回來:“中毒多年,三不五時就會冷得刺骨、熱得灼心,早已習慣了。”
他說時語調輕鬆,眼底甚至還有一絲無辜,下一句八成又是“有了血靈芝就會治好”。季燕然心裡搖頭,解下自己的毛皮大氅裹在他清瘦肩頭,下巴微微一揚:“往那兒看。”
“哪兒?”雲倚風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初時沒發現異常,又過了好一陣子,方才有一個黑點冒出來,在風雪中緩慢地挪動著。
季燕然道:“想必就是那個柴夫。”
“我先前從未經曆過暴雪,王爺應當也一樣。”雲倚風道,“既然毫無經驗,就隻能靠猜測,猜究竟是這柴夫天賦異稟,還是其餘人不願帶我們下山,故意尋了個托詞。”
“不好說。”季燕然問,“江湖裡這幾人的風評如何?”
雲倚風道:“金滿林是個資質平庸的武夫,金煥天分要稍強一些,卻也遠排不上名號,就是兩個靠著嶽家鏢局吃飯的普通生意人,至於嶽之華,自幼父母雙亡,一直養在嶽名威身邊,平日裡幫著打點生意,偶爾也會走幾回鏢。”
季燕然道:“聽起來功夫都不怎麼樣,那倒的確有可能——”話還沒說完,遠處卻突然毫無征兆地炸開一片灰黑雪霧,滾滾濃煙裹挾著冰坨碎雪,驟然而起又紛揚掉落,一聲轟天巨響緊隨其後,如鬼域惡獸在咆哮,震得地動山搖岩石滾落,震得連雲倚風也錯愕一瞬:“轟天雷?”
“是。”季燕然眉峰擰結,視線死死釘在那片混沌黑霧中:“為了殺柴夫。”
雲倚風道:“所以對方是想警告我們,不要試圖離開賞雪閣,否則就是這種下場?”
“有本事滿山埋轟天雷的,怕是隻有嶽名威了。”季燕然一字一句道,“他找死。”
“假如目標是你,那他的確是在找死,謀害皇親國戚,該是株連九族的大罪。”雲倚風道,“可如此一來,我卻又有件事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