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療傷(2 / 2)

一劍霜寒 語笑闌珊 12411 字 8個月前

雲倚風問:“偷窺?”

季燕然糾正:“夜探。”

雲倚風笑:“好,那我今晚就隨王爺去白梅閣暗探,看看那祁冉究竟有何古怪。”

在陰沉沉的寒霧下,夜幕總是降臨得分外猝不及防。似乎隻是一陣狂風過境,就卷走了所有慘淡的雲與天光,來自深淵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將整座賞雪閣悉數吞入腹中,日頭化作看不見的星辰粉末,落入指間一吹就散,隻剩下伸手不見五指的漫漫長夜,雪嘯時心驚、寂靜時悚然。

子時,季燕然坐在桌邊,將暗器一一收好,又喝了大半壺茶,隔壁卻依舊不見動靜。

莫不是睡著了?他起身走到牆邊,屈指敲了敲:“雲門主。”

並沒有人回答。

蕭王殿下隻好親自登門去請。此時外頭雪正大,連風裡都帶著冰渣,吹在身上滋味的確不好受。若實在貪覺犯懶不想夜探,那也不是不能商量,但至少得提前說一聲,大家要睡一起睡,彆讓我一個人乾巴巴——

“等”字還沒想完,雲倚風就打開了門。他雙眼赤紅,眉峰緊鎖,隻穿了一身流水樣的貼身寢衣,如墨黑發胡亂散在肩頭,不管怎麼看,都不像是要暗探出門的打扮,倒很像是沒睡醒的狂躁起床氣。

季燕然相當識趣:“打擾了,門主繼續睡。”

雲倚風眼前一黑,整個人都軟綿綿暈在了他懷中。

季燕然:“……”

季燕然道:“喂!”

雲倚風雙目緊閉,身上如火滾燙,在這徹骨生寒的鬼天氣裡,越發像是一塊燒紅的炭。

季燕然將人打橫抱起,一腳重重磕上房門,將所有回旋的雪與風都堵回院中。

臥室裡的火盆早就被水澆熄,床褥與棉被也悉數丟在地上,房間裡冷得像冰窟,饒是如此,雲倚風依舊燥熱難安,連呼出的氣息都帶著灼意。

季燕然強行握過他的手腕,脈象紊亂無序,時而猛烈到要跳出所有心頭精血,時而又微弱不可見。

雲倚風將雙眼睜開一線,看著床邊模糊人影,拚力道:“明日就沒事了。”他說話時咬緊牙根,手上青筋暴起,顯然正在忍受巨大痛苦。季燕然心裡搖頭,伸手把他扶起來,抬掌按住胸口。

一絲一縷的真氣進入筋脈,雖不至於完全驅散痛楚,倒也總算能緩解些許。過了一陣,雲倚風的呼吸逐漸平複下來,季燕然卻絲毫不敢大意,手下反而更放輕三分。他自幼長於軍營,見慣了皮糙肉厚的大梁將士,那都是挨上七八刀還能浴血殺敵的猛漢,無論哪裡受了傷,隨便開瓶藥撒撒便能治好大半。可此時此刻懷裡這個,且不說武功如何,至少看起來就要比西北那群人金貴許多,皮膚白得幾近透明,身子又薄得像紙,鎖骨更如細玉一般,似是稍一用力就會壓成粉碎。

所以就隻能加倍小心。

如此過了大半個時辰,待雲倚風終於肯睡著時,季燕然也早已滿頭是汗。他單手將人圈住,另一隻手想去取地上的被褥,卻摸到一把半濕爐灰,這才發現屋內火盆不但被茶水澆熄,還被打翻倒扣,到處都是粗糙炭渣,狼藉一片。雲倚風的腳上也有斑斑血跡,應當是方才下床開門時,一路跌跌撞撞亂踩過去,不慎傷了他自己。

季燕然心裡歎氣,索性將人抱到隔壁房中。小院廚房裡再度響起風匣聲,柴火在灶膛裡燃得歡騰,有了上一回的經驗,這回蕭王殿下燒水燒得還挺快。雲倚風被毒物折磨得精疲力竭,但覺渾身每一根骨頭都要碎出裂痕,鈍痛不斷侵蝕著大腦,四肢癱軟,連呼吸都要拚儘全力,實在沒有多餘的力氣再抬起眼皮,渾渾噩噩中,隻能模糊感受到一絲溫暖,分辨不出究竟來自何處,隻知道那是極溫柔的、極耐心的,像夏日暖風,吹在碧波粼粼的琉璃湖麵上。

季燕然將一切都收拾停當,又替這玉雕雪捏的病秧子蓋好棉被,連被角都壓得嚴嚴實實,確定沒有一絲風能溜進去,方才長出一口氣。

原來做老媽子伺候人,也不比行軍打仗輕鬆。

甚至還要更累一些。

此時天已微微亮,季燕然回到雲倚風房中,隨便撿了一床乾淨些的褥子反鋪在床上,靠著閉目養神。

他稍微有些想不通,這一毒發就要命的架勢,在遇到自己之前,究竟是何人在幫他療傷,怎麼此番出門也不一並帶著。

一翻身,胳膊下不知壓了什麼,硌得慌。

摸出來一看,卻是雲門主日日掛在脖子上、當成寶一樣的紅玉靈芝。

“良知”這玩意,完全不要好像也不行。

季燕然用拇指搓了搓那假靈芝,腦仁隱隱作痛。

也罷,今晚耗費內力替你療傷,就當是還了半分人情。

……

窗外風聲漸弱,雪也小了許多。

房間裡一片靜謐漆黑,窗戶縫裡卡了雪,偶爾會被風推得“咯吱”澀響,越發顯得室內溫暖宜眠。被褥像鬆軟雲朵,一點一點柔暖地卷上來,從腳趾開始,到小腿、到腰、到脖子、到頭發絲兒,酣睡中的人翻過身,四肢大喇喇攤開,在夢裡露出傻笑。

而床邊站著的人,也跟著一起“嗬嗬”笑了起來。

他嘴角翹起詭異弧度,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眼神如同在欣賞某種祭品,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看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方才緩緩伸出手。

冰冷的,帶著森然的指甲,嚴絲合縫卡上脖頸。

劇痛伴隨著窒息感,令美夢戛然而止,被褥裡的人驚恐地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已經說不出任何話。隻能徒勞地張大嘴,四肢彈掙如乾涸魚尾,一路淋淋漓漓淌著血,被人從臥房重重拖到雪地裡。

眼前寒光陣陣,那是一萬隻猛獸的利爪吧,或是尖牙。

恐懼已經掩蓋了疼痛。

血肉橫飛間,他覺得自己被一股濃厚的鐵鏽味包圍了。

墨藍色的天幕,往那雙努力瞪圓的眼睛裡,投下最後一寸暗沉顏色。

驚悚而又絕望。

冰雪鮮紅。

……

嫋嫋炊煙中,東方徹底露了白。

地上雪光反射進窗,亮晃晃地將雲倚風喚醒。他撐著散架的身體坐起來,想下床卻微微一愣,這屋中陳設與擺件……再一低頭,身上的寢衣也明顯大了一圈,胸口半敞,腰間鬆垮垮挽著係帶,料子裡夾繡精巧銀線,是蜀中貢緞,皇親國戚才能用的東西。

季燕然出現在門口:“早。”

雲倚風問:“昨晚是王爺替我治的傷?”

“否則呢?”季燕然把手中茶壺放在桌上,“先過來喝點熱水吧,我這就去廚房取早飯,你折騰了一夜,得多吃一些才有力氣。”

“多謝王爺。”雲倚風掩住衣襟,下床想站起來,雙腳剛觸到地麵,卻又倒吸一口冷氣,“嘶。”

“哦對,你腳受傷了,不過不要緊。”季燕然替他把茶端過來,“算了,還是繼續躺著吧。”

雲倚風問:“我昨晚毒發得厲害?”

季燕然點頭:“你不記得?”

雲倚風想了想:“我隻記得最初全身冷到發顫,如同落了冰窖,後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我來時,你周身滾燙脈象大亂,險些邪氣攻心。”季燕然看著他喝完水,又想起困擾自己一整夜的事,於是問,“先前是誰在替你療傷?”

“沒有誰。”雲倚風回答,“過一夜就好了。”

季燕然手下一頓:“沒人療傷,生生往過熬?”

“嗯。”雲倚風把杯子還回去,下巴重新縮進溫暖的被窩,舒服地歎了口氣。

見他神情淡定,似乎並未將昨夜那蝕骨之痛放在心上,更無需旁人安慰,季燕然便也沒再多言,獨自去廚房取來早點,臨走不忘多向玉嬸討一盅槐花蜂蜜——毒發太苦,嘴裡總得吃些甜。

雲倚風笑道:“多謝。”

“今天就好好歇著,也彆管外頭的事情了。”季燕然替他放好床桌,轉身到隔壁收拾房間。先將地上爐渣碳灰清掃乾淨,又點了新的火盆,最後從櫃子裡翻出乾淨被褥,隻是鋪了還沒一半,院子裡卻突然傳來一陣紛亂腳步聲。

“雲門主!”柳纖纖推門而入,“不得了,又出事了……咦,怎麼會是你?”

季燕然把枕頭丟在床上,一手還拿著掃炕笤帚:“出了什麼事?”

柳纖纖:“……”

金煥也被這賢惠持家、勤懇鋪床的大好勞動畫麵驚了驚,試探著問:“季兄,雲門主呢?”

季燕然答:“在我床上,還沒起。”

現場一片死寂。

是嗎。

幸而這時雲倚風已經聽到動靜,裹著大氅推門出來:“怎麼了?”

事情火燒眉毛,金煥也顧不得再猜測他二人的關係,急急道:“祁冉的小廝死了。”

死狀淒慘,雙目大張,渾身像是被鬼爪撓過,到處都是血印子,就那麼直挺挺地躺在雪地裡,周圍都是紅冰,今晨被祁冉發現時,早已氣息全無,凍得僵硬。

雲倚風聞言暗自皺眉,和季燕然對視一眼。

蛛絲銀鈴陣沒有被觸發,說明並無歹徒夜半闖入。

是這賞雪閣裡的某個人,殺了祁家小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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