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吧,否則費儘心機布下這麼大的局,總不能就為了將你我餓死在山上。”季燕然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在屋子裡也悶了一早上,若是心煩,不如出去透透氣?”
雲倚風披好大氅,突然問道:“王爺練過蠱嗎?”
季燕然不解:“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練蠱需在夏日,選毒蟲最精力旺盛的時候。”雲倚風一邊走,一邊慢慢解釋給他。將數百隻精挑細選的毒蟲一起裝入甕中,任由它們自相殘殺,直到最後剩下最後一隻,就是傳說中的蠱王。
季燕然聽出他的話外意:“你是說幕後那人想把我練成‘蠱王’?可這賞雪閣內的賓客,除了暮成雪還能稱得上‘精挑細選’,其餘頂多算小螞蟻,再來十個百個,也一樣都是白白送命,又有何意義?”
“就算隻是小螞蟻,不也照舊有本事讓縹緲峰血流成河。”雲倚風輕聲歎氣,走了一陣又問:“王爺與皇上關係如何?”
季燕然不假思索:“好。”
雲倚風看了他一眼,道:“哦。”
“‘哦’是何意?”季燕然笑笑:“民間怎麼傳?”
雲倚風雙手一揣,眉梢一抬,有樣學樣道:“好。”
季燕然揚起嘴角,替他撫去肩頭一點殘雪。
“那就好。”
此時山中黑雲重重,天地昏暗。隱隱的風號自群峰深處傳來,鬼泣一般,令人脊背生寒。
兩人一路低聲聊天,漫無目的順著小徑往前走,沿途路過各處暖閣,但見白梅閣門上掛著的銅鎖已凍成冰坨,半截紅繩在風裡瑟瑟飄著,流星閣的門前台階也被覆滿厚霜,回想起初來那日的熱鬨沸騰、把酒言歡,也無非才過去了短短十餘日,卻已恍惚到如同隔世。
眼底掠過一道光,“噗嗤”一聲,是一隻純白雪貂從屋簷洋洋得意踩雪而過。
雲倚風停下腳步。
季燕然很懂行情:“又想要?”
雲倚風理直氣壯,答曰:“王爺欠我的。”
季燕然笑著搖搖頭:“上回好不容易抓了來,你卻硬要放回雪中,行吧,等我。”
橫豎這裡不是漠北,不是王城,沒有半個熟人,所以蕭王殿下無論是想抓雪貂還是抓狗熊,都不會給大梁丟人。
他這一路追得極快也極輕,幾乎是踏雪無痕。那小貂兒原本正在悠閒散步,誰知突然就來了個黑影子在後頭窮追不舍,猛獸一般,眼看就要被提溜起來,它索性一頭鑽進了雪堆裡,隻露出半截屁股在外頭,後腿一抖,專心致誌裝起死來。
季燕然被這傻乎乎的小模樣逗樂,蹲下用指背撫了撫那如緞白毛,剛打算將它輕輕抱進臂彎,天邊卻突然響起一聲悶雷,“轟隆隆”自烏黑雲端滾落在地,沒有任何預兆,炸得人心口一滯。
而比雷聲更悚然的,是耳邊同時響起的銀鈴聲。
如同上次地蜈蚣闖入時一樣,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尖銳急促的鈴音就已連成一片,叮鈴,叮鈴,像是下了一場密不透氣的雷霆暴雨,劈頭蓋來,打得人喘不過氣。
而隱沒在重重鈴聲中的,還有一聲幾乎要撕裂喉嚨的驚恐尖叫。
“啊!”
那是金煥的聲音。
淒厲如黑鴉泣血。
季燕然縱身趕了過去,而雲倚風比他更快一些,已先一步跨進大門。觀月閣裡狼藉一片,院中寒梅樹下,正蜷縮俯趴著一個人,臉深埋在雪裡,滿身是血。
“金兄!”雲倚風小心翼翼將他翻轉過來,探手一試鼻息,呼吸細弱蛛絲。
“先帶回屋吧。”季燕然道,“救活了他,或許就能知道誰是凶手。”
……
房間裡很暖和,火盆燃得正旺,桌上茶具也擺放整齊,杯中剩了半盞溫茶,能看出來,事發前金煥正在獨自喝茶看書,凶手應當是埋伏在院中,待他出門時才突然發起伏擊。
季燕然將那一身血衣割開,檢查後發現傷口隻有一處——左胸被開了個黑洞洞的血窟窿,明顯是下了奪命死手。按說這金煥也是個運氣好的,旁人遭此重傷,隻怕有九條命也難留,他竟然還能存得一線微弱生機,著實不易。
雲倚風從腰間香囊裡取出一枚丸藥,喂進金煥嘴裡。
季燕然不解:“是什麼?”
“風雨門的保命神藥。”雲倚風道,“服下之後能止血,亦能吊命。”
“還有這種好東西?”季燕然心思活絡,聽起來打仗時挺有用啊,於是問,“賣嗎?”
“賣,可也得先下山再賣。”雲倚風找出藥箱,命令,“扶住他。”
沾滿藥粉的繃帶接觸到傷口,金煥在昏迷中倒吸了一口冷氣,身體也跟著顫抖起來,似是將醒未醒。
季燕然看得眼皮子直抖:“雲門主這狂暴的包紮手法——”
“你懂什麼,這樣才能止血。”雲倚風雙手一錯,打好最後一個死結,“行了。”
“何時會醒?”季燕然問。
雲倚風洗乾淨手:“不好說,快則半個時辰,慢的話,一天一夜吧。”
季燕然點頭,又將掌心按在金煥胸前,緩緩渡了一股內力過去。原是想替他護住真氣,又隱約覺得手下的筋脈走勢不太對勁,細細試過一遍之後了然,對雲倚風道:“怪不得利刃穿心還能活,他的心臟天生偏右,這一刀並未傷及根本,之所以會昏迷不醒,一來因為流血過多,二來怕也是受驚過度。”
“哦?”雲倚風聽得稀奇,也試了試對方的心跳,鬆了口氣,“還真是,總算命大。”
季燕然往門外看了一眼,彆有所指道:“暮成雪該來了吧?”
雲倚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畢竟這賞雪閣一共就隻剩四個人,傻子掰掰指頭也該知道誰是凶手。不過他坐回桌邊,想了片刻反而陷入遲疑,道:“若真是暮成雪所為,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還是說他的功夫當真已經出神入化,遠勝你我,所以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季燕然提醒:“暮成雪功夫是高是低,難道不該是我問你?”
“第一殺手,功夫自然不會低。”雲倚風思索,“若按一年前的江湖排名,我勉強能與他戰成平手。”
季燕然聞言失笑:“殺手的命都懸在刀尖上,平日裡哪個不是勤學苦練,像雲門主這樣天天躺在軟轎子上讓人抬著走的,莫說一年,隻怕三個月就會被他遠遠甩在身後。”
雲倚風瞥他一眼,未曾答話。
過了一陣,又道:“還有個嶽之華呢。”
嶽家的地盤,嶽家的陰謀,按照這個局麵,那嶽家的養子似乎也該有些彆的任務才合理,若說正躲在某個精妙而未被覺察的機關裡,默默窺視策劃著這一切,也有可能。
隻是這麼一想,倒更加覺得毛骨悚然起來。
過了片刻,床上的金煥擠出幾聲細長呻|吟,終於顫巍巍睜開了眼睛。隻是他人雖蘇醒,卻依舊茫然看著床頂,半天也不見轉一下眼珠子,更彆提是開口指認凶手。
季燕然隻得在他麵前揮揮手:“金兄?”
這一句聲音雖不大,效果倒是堪比當頭打鑼,金煥被嚇得渾身一哆嗦,撐起胳膊將纏滿繃帶的身體往後一挪,不管不顧就扯起脖子慘叫起來——那煞白模樣,跟見鬼沒什麼兩樣。
雲倚風毫無防備,被他這一嗓子嚎得受驚不淺,險些打翻桌上茶杯。
“金兄,金兄!”季燕然雙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先冷靜下來!”
金煥氣喘籲籲,雙目血紅,一臉木楞楞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渙散的瞳仁才總算重新聚焦,可也沒清醒到哪兒去,隻將他自己拚命縮到牆角,瑟瑟發抖目光警惕,死死看著房間裡的兩個人。
雲倚風試探:“金兄,你可還認得我是誰?”
金煥吞咽了一口唾沫,喉頭滾動,半天不見說話。
雲倚風頓時擔憂道:“不會是嚇傻了吧?這還如何能供出凶手。”
“隻要命還留著,總有清醒的一天。”季燕然視線落向門外,“不過你我能等,其他人卻未必有這個耐心。”
話音剛落,小院木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
像是感覺到了危險的逼近,金煥瞳孔一縮,不自覺就想躲。
雲倚風拍拍他的肩膀,權做安慰。
來人是暮成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