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認不出也難,這一堆又俗又貴又眼熟的扳指玉佩,還有當初在王城時,老太妃從宮裡挑的料子,親手縫的絳紫錦袍——除了時時刻刻被王府眾人掛在嘴邊的、那位吊兒郎當的大少爺江淩飛,還真想不出旁人。
否則昨晚在樹林中毒發時,他也沒底氣暈得那般理直氣壯,無牽無掛。
“這是何處?”雲倚風又問。
江淩飛清清嗓子,將事情大致說了一遍。
他先前一直在芙蓉城遊曆訪友,前一陣剛接到太妃送來的新衣與書信,說望星城裡出現了紅鴉教餘孽,季燕然正在查,便趕過來想要幫忙,結果恰好在密林裡遇到了毒發時的雲倚風。
那夥土匪是附近村落裡幾個好吃懶做的小混混,家裡窮得揭不開鍋,就想跑出來劫富濟自己,結果實在太倒黴,人生第一筆買賣就遇到了風雨門門主與江氏三少爺,被打得鼻青臉腫不說,還要一瘸一拐,抬著昏迷不醒的雲倚風回“山寨”療傷休息。
“結果就是幾間破爛草房,連床厚被子都沒有,又臟又臭。”江淩飛道,“我沒辦法,隻好又把門主搬到了這錢家村。”
至於鋪滿方桌的扳指戒指玉鐲玉佩與香包,一小半是要送給太妃的,另一大半是按照季燕然先前的加急書信,特意替雲倚風準備的——果然就如承諾中那樣,全部又大又豪華,五顏六色,富貴逼人!
江淩飛豪氣萬丈:“如何?若不喜歡,我讓工匠再加粗一圈!”
雲倚風冷靜推辭:“看江兄戴了一路,像是愛不釋手,還是自己留著吧。”
“我那是走到一半包袱破了,不得已才掛在身上。”江淩飛替他倒了杯水,“雲門主似乎中毒不輕,還是在此多休息幾天吧,我要去水井口鎮,今晚就得動身,耽誤不得。”
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雲倚風皺眉:“水井口鎮……是為了當年的事?”
“當年什麼事?”江淩飛停下動作,警覺地與他對視半天,試探,“不是吧,王爺連這種事都委托給了風雨門?”
雲倚風點頭:“所以今晚我們一道出發。”
……
這些年間,江淩飛一直在替季燕然查白河的事,也是最近才有了進展。
他尋到了一位老人,相比起前幾日嬸子說的“王家大哥”,老人知道的事情更多,怨言也更多。
麵對這兩位找上門的年輕人,他撐起病弱的身子,顫聲道:“當年那些官差,都不是人,是鬼!我快死了,無兒無女,什麼都不怕了,你們坐下,坐下,我慢慢說。”
老人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卻沒有糊塗,依舊能清晰地說出那段動蕩歲月,也記得那凶神惡煞的邱家父子幾人,誰若不聽他們的、膽敢反抗不搬,就走不得夜路,否則定會被人打斷胳膊打折腿,再不搬,就火燒糧倉,讓你沒飯吃,或者將你從被子裡拖出來,拿麻繩捆在林子裡,扒光衣裳任蚊子叮咬,還有綁架兒女的、放毒蛇的……比索命厲鬼還要狠毒。
“也有報應。”老人咳嗽著說,“那邱大的媳婦,就是在幫兒子放蛇時,被活活咬死的。”
雲倚風替他撫背,又想起了那段童謠。
所以這當真是受害者的以牙還牙,連死法都被精心設計過。
“可都不要緊,放蛇、打人,都不要緊。”老人繼續說著,“手段再狠毒,至少官府是想讓百姓搬走,是想讓大家活著的,可後來就變了……後來,他們沒了銀子,也沒了耐心,再遇到不搬的,也不勸了,打開閘門,多硬的骨頭都能衝走。”
江淩飛抓緊時間問:“有證據嗎?”
“有證據,我親耳聽到邢大人說的,我那時候去……去……親耳聽到他們在房間裡說,接到命令,說來不及了,要提前開閘,我聽到了……”他情緒驟然激動起來,倒抽幾口涼氣之後,竟身子一歪,重重栽在了床上。
雲倚風試了試老人的鼻息,片刻後道:“已經走了。”
江淩飛卻無暇顧及這個,隻皺眉看他:“你知道邢大人是誰嗎?”
雲倚風點頭:“知道。”
先帝一朝時的丞相大人,也是輔佐李璟治水的頭號大臣,當時邢褚所能接到的“命令”,隻能是來自於……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表麵雖忠心耿耿,背後卻另有其主,可若這樣,那邢褚這十幾年間費心費力,替李璟隱瞞提前放閘一事,處處維護關愛,鞠躬儘瘁擁他坐上龍椅,又作何解釋?
江淩飛道:“而且這位邢大人在兩年前,已經病故了。”想問也無處尋。
雲倚風替老人合上圓睜的雙眼。
……
在水井口鎮的行程後,李璟的嫌疑非但沒有被洗清,反而又加重了幾分。
出錢雇人安葬完老人,官道上,江淩飛抱拳:“這包袱雲門主先拿著,既然紅鴉教隻是一場虛驚,那我就先回芙蓉城看小紅了。”
雲倚風問:“小紅?”
江淩飛壓低聲音:“我的老相好!所以耽誤不得,告辭!”
說完腳底抹油就想溜,卻被雲倚風從後領一把扯住:“我對朝廷的事不熟,你隨我一道去望星城,將邢大人的事說清楚。”
“不是,一共就幾句話,有什麼好讓我——啊!救命!光天化日,強搶民男啊!”
他扯開嗓子乾嚎兩聲,見對方不為所動,隻好訕訕收聲,無奈道:“這事我不敢說,我勸你也彆說。”
雲倚風停下腳步:“為何?”
“皇上與王爺,關係微妙著呢。”江淩飛歎氣,“白河改道,都已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隨便編兩句謊,哄個皆大歡喜,天下才會太平,這道理,不用我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