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淅淅瀝瀝飄起了雨,夾裹著春末的最後一絲寒意, 牛毛小雨浸透屋頂, 又順著凹槽彙聚成線, 細細地流下來。
身著紅衫的女子推開門, 見屋內隻有一人, 便試探道:“師父,公子已經走了嗎?”
“是啊, 走了。”鬼刺繼續摸著脖頸上那道傷痕, “脾氣倒是迎風見漲, 越發暴躁了。”
“那血靈芝呢?”
“他說他不想要了!”提及此事, 鬼刺目光陡然怨怒, “你聽聽,這像話嗎?”
紅衫女子也吃驚道:“不想要了?公子一身毒瘴, 非得要血靈芝才能解, 如何能說不要就不要?”
“是啊,他先前分明是最想活著的。”鬼刺在屋裡轉圈,眉頭上擰出一道深深“川”字, 哀聲道, “不妙,不妙啊。”
幽長的巷子裡,青石板路被春雨澆得濕滑,從細縫中生出綠苔來, 褪去了白日裡的喧囂繁華,倒更像是靜謐的水調江南。更夫披著蓑衣, 懷中護一盞油燈,敲了還沒兩下梆子,突然就見對麵飄來一個白影,登時嚇得魂飛魄散,手中的家夥什也不要了,轉身撒丫子就跑。
待雲倚風回神的時候,對方已經嗷嗷叫著“有鬼”,一路狂奔遠去了。
他有些頭疼地揉了揉眉心。
……
王府後院裡,清月再度勸道:“這雨一時片刻是不會停了,王爺還是回去歇息吧。”
季燕然暗自歎氣,起身撣了撣衣袖,道:“倘若你師父有事,隨時來找本王。”
“好。”清月連連答應,又親自將人送到門口,一直看著他走遠了、確認不會再回來了,方才如釋重負地回院中,繼續擔憂起師父來。
又不肯休養、又不肯治傷、三更半夜還要到處亂跑。
還真是不讓徒弟省心啊!
雲倚風被他念叨得有些鼻尖發癢,一口氣打了三四個噴嚏,眼冒金星頭暈眼花,暗道莫不是又被那老賊氣得毒發,於是抬手按上額頭,站在濛濛細雨中,專心致誌試起體溫來。
季燕然險些被此舉氣笑,一把拖過他的手腕,將人拉到了屋簷下。
雲倚風被嚇了一跳:“王爺怎麼會在這?”
季燕然抖開披風:“猜到你要從這裡翻牆。”
雲倚風欲言又止,原本是該解釋兩句的,可又不知該說什麼,最後索性破罐子破摔,任由對方將自己裹個嚴實,再牽著手腕回到了住處。
清月望向師父的眼神中充滿同情。
我可什麼都沒說。
雲倚風無奈:“回去歇息吧。”
清月答應一聲,又看了一眼王爺,見他神色如常,像是並沒有生氣,便低聲道:“那我讓仆役燒些熱水來。”
春寒料峭,雲倚風的頭發與肩膀都落滿了雨,觸手冰涼。隻有捧在掌心的一盞熱茶,還能傳遞些許溫暖,隻是僅靠這單薄的溫度,顯然不足以驅散那些深埋於骨縫的寒意與恐懼,他的心臟緊縮,手指也不自覺地緊縮,幾乎要把那青花瓷杯捏成齏粉。
季燕然伸手過來,將茶杯輕輕抽走。
雲倚風臉色煞白,胸口微微起伏著,像是剛剛經曆過一場噩夢。
“先進去洗個澡吧。”季燕然道,“我在這等你。”
浴桶裡的水很香,是清月特意往裡加了安神精油,雲倚風其實並不喜歡這濃烈的氣味,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他將自己整個浸入水裡,有些懊惱地用後腦磕了磕桶沿——這懊惱與鬼刺無關,他也壓根不願再去想那座海島。他懊惱的是,為何要讓清月守在院中攔季燕然,又為何要表現得如此茫然失態,這不擺明了心裡有鬼嗎?倒不如大大方方地敞著門,就說江湖有事,風雨門有事,還要更合情合理一些。
關心則亂,太在意也會亂。
他單手搭上額頭,仰靠在浴桶裡,有氣無力地看著屋頂。
眼前景象漸漸旋轉起來,硬生生將木梁轉出了七彩斑斕。
就在雲倚風專心致誌,想要分辨出究竟都有哪些顏色時,一塊布巾從天而降,蒙在了他頭上。
手法和土匪搶親套麻袋有一比。
季燕然將人從冰涼的水裡撈出來,帶到床邊仔細擦乾。雲倚風前前後後加起來,已被他看光了許多次,此時倒也無所謂了,見氣氛太沉悶壓抑,還主動踢了對方一腳,頗有些耍無賴的意思。
“彆動。”季燕然握住那雪白赤足,一邊擦拭一邊問,“去哪了?”
雲倚風淡定答曰:“青樓。”
季燕然一笑:“嗯?”
雲倚風將腳縮回來:“王爺以後彆去見鬼刺了,他不是省油的燈。”
季燕然微微皺眉:“你是去找他了?”
“他一到王城,風雨門就收到了消息。”雲倚風道,“我知道,這段時間王爺一直在尋他。”
蕭王府的暗衛尋了多久,風雨門的弟子就攔了多久,隻是到底仍沒能攔住——那袁遠思的兒子也挺無辜,總不能不讓鬼刺進王城。
季燕然問:“這人有問題?”
“他的確醫術高明,定然能治好袁侍郎的兒子,但治不好我。”雲倚風裹著被子,“還有血靈芝,王爺也彆再費心找了。”
生死有命,強求不得。
季燕然將裡衣遞給他:“鬼刺說你中了七八十種毒,又說血靈芝生於萬千屍骨中,受鮮血怨氣灌溉。”
“我知道。”雲倚風道,“那是一本古書,隻潦草提了一句,算是唯一的線索。”
萬千屍骨,聽起來很像是戰場,所以當季燕然來風雨門的那天,他在某個瞬間,是當真相信了對方有血靈芝。
倒不能算做大意莽撞,隻是實在太想活下去了,再渺茫的希望也不願放棄,如溺水之人般,期盼著對方能將自己拉出烏黑泥淖。
季燕然放下床帳,讓他將裡衣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