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倚風正靠在床頭,裹了件淺色寢衣, 頭發披散著, 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映滿燭火, 又跳又亮, 看起來果真是半點也不困。
“同皇上談完了?”
“王東交出了孜川秘圖。”季燕然坐在床邊, “不過先不提這個,還有另一件事, 你或許更想聽。”
雲倚風笑著看他:“我想聽的, 那是什麼?”
季燕然答:“與你的身世有關。”
雲倚風一愣, 笑容也僵在臉上:“我的……身世?”
他自懂事那一天起, 就完全接受了“父母皆死於土匪刀下”這一現實, 也沒想過認祖歸宗之類的事。畢竟一麵是匪患橫生的蒼微雪嶺,另一麵是瘋癲入魔的鬼刺, 這兩方加起來, 想要尋一個多年前的答案著實太難。所以此時驟然聽到所謂“身世”,難免錯愕,過了許久方才小心翼翼問道:“王東, 該不會是我親爹吧?”
季燕然:“……”
季燕然道:“不是。”
雲倚風明顯鬆了一大口氣, 說真的,這種身世,他是發自內心地寧可不要。
“但王東有可能是你的家仆。”季燕然將他的手攥在掌心,從黑沙城之戰開始, 到王東交出孜川秘圖結束,把所有事都儘可能詳細地說了一遍, 又道,“雖沒有十成十的證據,但根據日期與地點,那個被遺忘在帳篷裡的小嬰兒或許當真是你。”
北冥風城,蒲昌,羅入畫,娘家的侄兒。
此事發生得太過突然,雲倚風覺得自己需要一點時間來接受,他費了好一番工夫,方才將亂哄哄的前因後果大致捋清楚。
“所以,我該姓羅?”
“明日我會再去皇宮,將北冥風城的事問個清楚。”季燕然道,“隻可惜鬼刺丟了你的繈褓,否則哪怕裡頭沒有線索,至少也能拿去問問王東,看他還能不能記起錦緞顏色。”
雲倚風道:“沒丟。”
這回輪到季燕然意外:“你還留著?”
雲倚風點頭:“鬼刺每每帶孩童回迷蹤島時,都是用白玉蠶吐絲,將他們包成一顆顆大繭,不哭不鬨不吃不喝,當成貨物放擺在艙底,這樣最省事。”
也恰是因為這個原因,沿途才不用換衣裳。回到迷蹤島後,負責照顧嬰兒的嬤嬤在拆繭洗刷時,或者是忙暈了頭,又或者是覺得棉襖丟了可惜,不管是出於什麼心態吧,總之她是將棉被與棉襖塞進了櫃子裡,並未丟棄。直到很久之後,那一片屋宅要翻修,在清理東西時才發現。
雲倚風那段時間恰好沒被試毒,能在島上自由走動,知道院中一堆是自己嬰兒時的衣物後,便悉數收回房中,後來又帶到了逍遙山莊、帶到了風雨門。
“倒不是想著將來能尋親,而是實在沒有彆的行李。”雲倚風道,“房中一切都是鬼刺的,唯有那臟兮兮的被褥襖子,與他無關,是我的。”
“鬼刺有一大半的名望與財富,都是在你身上試出來的,加上數百試藥幼童的慘死,他不配擁有任何東西,將來也逃不過千刀萬剮。”季燕然將人擁入懷中,安慰地拍了拍背,“那現在呢,要讓清月將那些舊襖取回來嗎?”
“我若真是羅家人,”雲倚風猶豫,“皇上會心存芥蒂嗎?”畢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蒲昌也算叛逃將領,是盧廣原的心腹,握有極可能對大梁不利的孜川秘圖,而且……而且若先皇與盧廣原間確實存在矛盾,若黑沙城一戰確實另有隱情,那麼蒲昌、蒲昌的妻子、蒲昌妻子的娘家人,都很有可能會知道更多的秘密、藏有更多的仇恨。
皇上理應不會喜歡這個家族。
雲倚風繼續道:“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
季燕然感慨:“夫複何求。”
雲倚風哭笑不得地拍了他一巴掌。
“皇兄也想知道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季燕然道,“況且當年你尚在繈褓,哪怕的確是羅家人,或者乾脆是蒲先鋒的親生兒子,也僅是個無辜受害者,皇兄非但不會為難,說不定還會像今日一樣,拎著補品再來探望一回。”
雲倚風設想了一下最壞的狀況。
自己是蒲先鋒的兒子,或者更狠一點,乾脆是盧將軍的兒子吧。
蒲先鋒於危難關頭棄軍出逃,盧將軍魯莽冒進,導致全軍覆沒。
那些“盧將軍居功自傲”“盧將軍曾麵斥先皇”“盧將軍暗中通敵,對朝廷生有二心”的傳聞也暫且算它為真。
那自己身為唯一的後人,將來在麵對皇上時……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這還無憑無據呢,萬一對方當真是親爹,又的確勇猛忠良遭人陷害,卻被親兒子二話不說狂野腹誹大半天,似乎也不大妥。
他大腦混亂,眉頭微蹙,思考得相當專心致誌。
季燕然捏住他的後脖頸,輕輕揉了揉:“若盧將軍與蒲先鋒當真無辜,黑沙城一戰之所以慘敗,全是因為父皇忌憚他在軍中的威望,所以故意拖延戰機,你會想著替父輩報仇嗎?”
“先皇都駕崩了,我要如何報仇?”雲倚風不假思索:“頂多請一位大師,天天燒符咒他。”
季燕然:“……”
雲倚風警覺:“你會攔著我嗎?”
“我會查明當年所有真相。”季燕然拍拍他,“放心,皇兄那頭交給我,你隻需要養好身體,安心等著便是。”
雲倚風答應一聲,心裡依舊覺得奇妙而又不可思議。畢竟先前從未奢求過什麼身世,隻把自己當成天地間一抹浮萍,無根也無跡可尋,被風吹到哪裡,家鄉就算哪裡。
北冥風城,北冥風城。
他忍不住問:“那裡現在還有人居住嗎?”
“疫情之後,城中人口銳減,有能力的青壯年都逃向了南邊,剩下一些老弱病殘,後來被官府集體遷徙,搬到了虎口關一帶,那裡會更暖和一些。”季燕然道,“羅家其餘人的下落,我會儘快派人去查,此事牽涉到官府卷宗,由朝廷出麵,會比風雨門方便許多。”
雲倚風點頭:“好。”
“今晚還能睡著嗎?”季燕然低頭看著懷中人。
“八成是睡不著了。”雲倚風感慨,“原本就不困,現在更是萬千情緒湧上心頭……嗨呀。”
季燕然被他逗笑,握住一縷冰涼墨發繞在指間:“那我多陪你一陣。”
雲倚風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有些遺憾當初沒有多查查北冥風城,不過話說回來,蒼微雪嶺他也沒怎麼查過。原以為這代表著對身世沒有執念,可現在看來,倒更像是害怕會失望,所以乾脆不敢查——否則為何一有線索,就激動地連覺都不想睡了?
他仔細回憶著往事,本想再多問兩句關於蒲先鋒的事,卻覺得心口再度生出隱隱悶痛,於是淡定坐直。
季燕然不解:“怎麼了?”
“有些頭暈。”雲倚風懶洋洋打嗬欠。
“睡一陣吧。”季燕然扶著他躺平,“你那萬千情緒,等著明早再湧上心頭也不遲,今晚先好好休息。”
雲倚風相當配合,答應一句後,便迅速閉上眼睛——再多說兩句,他怕自己當真會暈。
季燕然一直守在床邊,直到聽他呼吸逐漸平穩,方才起身準備離開,卻又覺得枕下似乎壓了東西。
輕輕抽出來後,是一塊沾滿血跡的絲帕,鮮紅刺眼,潮濕未乾。
……
這一晚,雲倚風做了一個挺長的夢,旖旎纏綿,漫天飛了濕漉漉的粉櫻花瓣,舍不得醒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翌日直到太陽灑滿整間臥房,頭發被曬得發燙,旁人中午飯都吃完了,他才推開身上的被子,半撐著坐起來。
絲緞裡衣滑下半邊,露出赤|裸肩膀,頭發散著,眼尾泛紅。隻可惜這幅慵懶勾人的美人海棠春睡圖,蕭王殿下沒能看到,臥房裡隻守著清月一個人,見到師父醒了,他二話不說就扯起被子,將其重新裹了個嚴嚴實實,隻露出腦袋在外頭——還生著病呢,千萬不能招風!
“王爺呢?”雲倚風呼吸困難,好不容易才將胳膊抽出來。
“去宮裡了,臨走前叮囑我,要看著師父好好吃藥,好好休息。”清月道,“還有,說是要派人回風雨門取東西。”
雲倚風點頭:“這些事往後不必問我,隻管照王爺的吩咐去做。”
清月陷入茫然。
連問也不必問了嗎?
但雲倚風顯然不打算解釋,他踩著軟鞋,晃晃悠悠去窗邊洗漱,準備趁著下午清靜,再泡個藥浴。先前避之不及的,現在卻反而成了救命稻草,哪怕這根稻草又脆又細又易折,到底也比沒有要強。
皇宮裡。
王東本以為季燕然是來查野馬部族與鷓鴣的,又或者是為了刨問尉遲褚與其同黨,再或者,至少也該與孜川秘圖有關。可沒料到被盤問最仔細的,居然是北冥風城與羅家,以及當年的兩個小嬰兒,一時難免迷惑不解,卻又不敢懈怠,手握一支狼毫筆,拚命回憶著,寫了厚厚一摞紙,各種家長裡短地往上湊字數,竭力想要做到“事無巨細”——隻可惜他所知道的、關於羅入畫娘家侄兒的事情,是真的不多。
他當時身為護衛,絕大多數時間都在前院當差,對主人家後院發生的事情並不清楚。況且那時整座城都已經亂了,羅老財夫婦雙雙病亡,蒲昌也隻剩了半條命,人心惶惶不安,哪裡還有工夫去留意,家裡是何時多了個小嬰兒。
王東道:“王爺,我實話跟您說了吧,直到家中人都死完了,我要帶著小姐一起南下逃命了,臨動身前才知道原來孩子有兩個,至於是哪門娘家親戚的孩子,確實沒問過。”
季燕然細細翻著他的供詞。
雖說沒能問出另一名嬰兒的父母,但至少,有了許多關於羅家、關於北冥風城的事情,不至於一無所獲。
而且王東還記得,兩個孩子一個鬨一個乖,鬨的那個,成日裡被羅入畫抱在懷中哄,看著十分關心,應當是親兒子。另一個小貓樣瘦弱的,則一天到晚都在呼呼大睡,一點多餘的聲音都沒有,隻有吃飯時才力大無窮、分外積極。
……
雲倚風聽完之後,沉默地想,吃飯積極,這八成就是我了。
季燕然笑著逗他:“你看,多可愛。”
“王爺沒將這些事告訴皇上嗎?”雲倚風問。
“草草提過幾句,我審問王東一早上,總得給皇兄一個解釋。”季燕然道,“這也是母親自幼就教我的,若不想與聰明人產生誤會,就要儘可能地減少隱瞞,更何況皇兄還是個多疑的聰明人,更加敷衍不得。”
李璟自然能猜出那個“被遺棄在蒼微雪嶺”的朋友是誰,卻並未太介懷。
一來當年黑沙城一戰的真相究竟為何,現在尚無人能說清;二來就算蒲昌臨陣叛逃,也與其後人並無關係;三來哪怕當真查出所謂“更多內|幕”,查出的確是因父皇猜忌,才導致三萬大軍儘數覆亡——那也不是自己一人的父皇,論起秋後算賬,總該有另一人巴巴頂在前頭;還有一點,所有太醫都說雲倚風時日無多,怕是熬不過下一個冬天。
那還有什麼可在意的呢?
他甚至覺得,若此番真能查出雲倚風的身世,給他一片安寧故土,也算不錯。
往後一個月裡,李璟與季燕然一道做了幾件事。
首先張榜公開了尉遲褚的叛賊身份,將他的屍首明晃晃懸掛於城門口,風吹日曬,直到晾成一幅人形骷髏,方才丟去了亂葬崗中,喂狗。城中百姓自是惴惴不安,私下嘀咕著,這都做成大官了,怎麼還不滿足,竟想著要謀逆呢?要知道當今天子,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皇帝啊,國家安穩富足,大家夥吃穿不愁的,傻子才想打仗。
其次,根據王東的供詞,又順藤摸瓜扯出了其他幾名官員,皆是尉遲褚的黨羽,這回正好一次除個乾淨。至於朝中空下來的位置,李璟打算用不久後的科舉來填。
第三,為王萬山大人編造了一個合情合理的故事,用來解釋他的死而複生。這種事風雨門最在行,不出半天,連街邊裹著尿布的小娃娃都知道了,忠厚無辜的老王大人是躺在一片祥雲中,緩緩睜開了眼睛——
“等一下。”季燕然打斷他,“哪裡合情合理了?”
“百姓就愛聽這種。”
季燕然:“……”
言之有理。
總之,王萬山大人就是活了,還能再為朝廷多鞠躬儘瘁幾年。
全因天子仁德,天子仁德。
剩下一位王東,細細想來,此人貪財、失信、自私、怯懦,間接害死一對母子,遺棄另一嬰童於暴風雪中,還勾結叛黨,按律死七八回也不為過。
但偏偏,暫時還動不得。
雲倚風問:“皇上當真就這麼放過他了?”
“王東交出孜川秘圖,作為交換條件,皇兄答應留他一命。”季燕然道,“還有更重要的,江淮賦稅改製剛剛開始,極缺人手,他或許也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有膽子談條件。”
雲倚風繼續問:“那賦稅改製完之後呢?”
“除非他能做到對皇兄永遠有用。”季燕然道,“否則這種低劣人品,沒人能看得上,他也絕對活不到善終。”
“你說,”雲倚風在他懷中突發奇想,“若當初王東沒有丟下我,而是一路抱往南疆,那我現在會不會已經混成了野馬部族的頭目,一門心思想當皇帝,專與你做對?”
季燕然聽得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嘴:“這種話,不準亂說。”
雲門主聽話閉嘴,但還是覺得,自己的推測頗為合理。
“你若真混成野馬部族的頭目,我便親自來捉,綁回蕭王府中哪裡都不準去,直到你收起所有不該有的心思為止。”季燕然低頭,“今日看著精神不錯,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走了。”雲倚風拒絕,“早上你去宮裡時,清月就說看我精神好,天氣也好,強拉出去在花園裡走了七八圈,曬出了一身的汗,剛剛才洗完澡。”
季燕然有些不滿,在那細白頸間深深嗅了嗅:“你準備何時告訴他,這些事本該由我來做?”
“還是再過陣子吧。”雲倚風揉揉太陽穴,發自內心道,“最近事情太多,我沒心思嚇唬他,而且又腿腳虛弱,萬一真嘮叨起來,跑都跑不脫。”
由此可見,風雨門的師父關係,也頗……有趣。
清月守在門外,默默打了個噴嚏。
……
這日午後,風和日麗,江淩飛躺在屋頂上,曬著太陽打盹。
一枚棗乾突然被丟到臉上。
吳所思站在院中:“下來。”
“你就讓我歇一歇吧。”江淩飛閉起眼睛不願睜,嗬欠打得一個接一個,“叔父派來的人才剛走,江家最近一堆爛事,我實在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吳所思道:“派去風雨門的弟子回來了。”
聽到這句話,江淩飛頓時就不“竭”了,直直坐起來問:“帶著那些繈褓與棉襖回來了?”
“王爺已經去了宮中。”吳所思道,“雲門主今日精神尚可,所以也一道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