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派的一眾管事,早已聞訊齊聚懸崖,一個比一個惴惴不安——無論是武林盟主從天而降、武林盟主在後山密談、武林盟主墜崖,還是蕭王殿下率軍突然登門、蕭王殿下跳崖救人,每一件單拎出來,都相當令人膽顫,更何況是疊加在一起,更頭疼了。
而武林盟主上來就是充滿疑惑的一句,這鋼索好端端的,怎麼說斷就斷?
金刀派眾人聞言,臉更白了三分,什麼叫好端端的說斷就斷,聽這意思,難不成還懷疑是我們存心為之?
雲倚風看了眼王鬆,意味深長道:“我聽說王掌門在幾年前,就已經幫小少爺鋪好了路,既然各項事務都已分派下去,金刀派就該有條不紊正常運作才是,怎麼反倒還亂上了?”
季燕然麵色不悅,也冷冷掃了眾人一眼。蕭王殿下的眼神,那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嗎?登時便有人冒出一頭虛汗,訕訕道:“是,是,許是鋼索年久失修,斷了吧。”
此時幾名親兵也已檢查完鋼索斷裂處,在季燕然耳邊用極低的聲音道:“稟王爺,磨痕很深,不像是被人為割斷。”
“你們先去山下等著。”季燕然吩咐,“待雲兒處理完金刀派的事情後,再隨我一道回駐地。”
親兵齊聲領命,掉頭下了山。王長嘯抱拳道:“蕭王殿下,盟主,這裡天寒,還是回前廳說話吧。”
金刀派已經備好了轎,雲倚風卻不願被這些人像老爺一樣抬來抬去,便隻讓王鬆坐了,自己則與季燕然一道,率眾人走下了山。前廳裡火盆燒得暖和,前廳裡的人卻個個都在冒冷汗,雲盟主既已懷疑鋼索斷裂是有人暗中搞鬼,那在這當口,明顯誰最有可能當掌門,誰的嫌疑也就越大,可彆不小心當了出頭的椽子,將命也一並送了。
雲倚風活動了一下纏著手帕的手指,慢條斯理道:“關於王掌門當年的安排——”
“掌門的安排極為周全,推行多年,也一直沒出過紕漏。”下頭有隱隱覺得自己要第一個倒黴的,趕緊搶話道,“這回幫派裡之所以出了亂子,也隻是商號上的小事,與掌門之位是斷然沒有關係的。”
“如此啊。”雲倚風點點頭,又問,“那現如今王掌門臥病不起,諸位打算由誰來做掌門?”
“……”
堂下一片沉默,眾人麵麵相覷,良久,方才有人道:“掌門隻是風寒,多休息一段時日,想來就能康複。”
雲倚風好脾氣地看著他:“所以?”
季燕然手指微微一鬆,手中茶碗蓋“當啷”一聲磕回杯沿,響動雖不大,但在這本就死寂壓抑的前廳裡,可就相當嚇人了。
有機靈的立刻道:“關於掌門繼任者,自然是遵循掌門先前的安排,待少主人十六歲成年後,再一起商議此事。”
“不錯。”雲倚風點點頭,“那就按你說的辦,在這剩下的幾年間,無論是王掌門的病情,還是小少爺的安全,我便都在這裡交給諸位了,待柳兄出關後,我亦會再叮囑他一回。”說完又和善補一句,武林盟諸事繁忙,我怕不能隔三差五來一趟錦城,替金刀派主持公道,還請諸位見諒。
王長嘯朗聲道:“盟主請放心,我們定會好好監督小少爺,習武習文皆不鬆懈,也好早日擔起掌門之責!”
三言兩語間,關於金刀派的未來,像是就這麼輕巧定下了——可也隻能這麼輕巧了,否則還能如何?武林盟主的意思已經相當明顯了,還要再加一個帶兵前來的蕭王殿下,怕是連臥病昏沉的王掌門本人,都做夢也不會想到,家中竟會迎來這麼一尊大佛。
雲倚風謙和道:“那便多謝諸位了。”
待眾人散去後,雲倚風又與王鬆聊了半個多時辰,大致都是在教他為人處世之道。少年感激道:“盟主當真不在這裡多住兩天嗎?五叔那裡有幾壇好酒,比我的年歲還要大。”
雲倚風心思活絡,酒倒是其次,但想起蕭王殿下在山間那句“算賬”,立刻就覺得,在金刀派住幾天也不是不行。隻是目光一對上季燕然,就又瞬間老實了,隻乾笑道,“小少爺倒也不用這麼客氣,我與王爺還有要事相商,得儘快回一趟軍營。”
王鬆抿了抿嘴,表情僵硬道:“嗯。”
雲倚風在事後琢磨了許久,他這一臉皮笑肉不笑是什麼意思,怎麼十三歲的小屁孩也能一眼看出自己的家庭地位,膽大包天地開始嘲笑盟主了?這江湖真是好不講道理。
但是已經沒工夫去找那小鬼細細算賬了。在離開金刀派後,季燕然便用披風卷起雲倚風,一道策馬離開錦城,去了林城東北大軍駐地。怕帳篷裡太冷,索性讓他住在了城中客棧,客房裡火盆燒得旺盛,桌上擺著熱茶與點心,床上也鋪著嶄新的厚棉被,連軟鞋裡都墊了雪白的皮毛,也不知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是怎麼準備得如此周全的。
雲倚風問:“王爺如此優待我,算不算有違軍規?”
季燕然拿出傷藥:“手伸出來。”
雲倚風趴在桌上,將胳膊直直伸過去:“王爺這語氣,不像是要替我上藥,倒像是先生要打我手板。”
“哪個先生能治得住你。”季燕然解開手帕,剛想往傷處倒藥粉,卻又怕他會疼,便拉著人坐到床邊,將他整個圈進自己懷裡,“收到傳書說你在錦城,我高高興興去接,沒曾想,剛上山就看到你在跳崖。”
掌心刺痛,雲倚風也沒心情再辯解自己不是跳崖了,隻倒吸著冷氣道:“輕點。”
季燕然又是心疼,又覺得他這小心翼翼的模樣挺可愛,便笑著親了臉頰一口:“你乖一些,我便輕一點。”
“嗯。”雲倚風靠在他胸前,“我想去東北軍營裡看看。”
“明日吧,今天太晚了。”季燕然用新的繃帶替他重新纏好,“方才老張來找我,說手頭還有些事,我先過去看一眼,會儘快回來,你且好好歇一歇。”
正說著話,軍營裡的人便又來請王爺,像是的確耽擱不得,雲倚風將季燕然送出門,叮囑:“早去早回。”
蕭王殿下攬過那纖瘦腰肢,在額上蹭了蹭:“嗯。”
另一旁的小兵隻有十七歲,哪裡見過這恩愛陣仗,隻嚇得趕緊低下頭,不敢再多看了。隻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了瞄,那層層衣擺像綣雪一樣,可當真是……好看呀。
而好看的雲門主,此時正一臉嚴肅站在門後,聽著腳步聲漸漸遠去後,便趕緊叫來客棧老板,命他準備好沐浴熱水,單手將自己擦洗乾淨後,早早鑽進被窩,睡了。
軍營中,眾人都聽說了雲倚風正在林城,自不會耽擱季燕然太久,隻將要緊事撿來說了,連半個時辰都沒用到,就又將蕭王殿下敲鑼打鼓歡送回了城。
“王爺。”負責守衛的親兵稟道,“雲門主一直在房間裡睡,也沒起來吃東西。”
季燕然皺眉:“身子不舒服?”
“沒讓請大夫,應當就是困乏了。”
屋外兩個人小聲交談,屋內,雲倚風正側耳聽的仔細,待房門作響時,便迅速閉上眼睛,做出一副昏睡百年的架勢來。
“雲兒。”季燕然坐在床邊,用手背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餓不餓?”
雲倚風肚子不合時宜地響了一下,在這寂靜的臥房中,相當不神仙。
季燕然笑出聲,將他連人帶被抱起來:“要裝睡,怎麼也不先墊墊肚子。”
雲倚風搖頭:“沒裝,真的。”態度誠懇堅決。
“我會不知道你剛睡醒時什麼樣?”季燕然在他額上敲了敲,“去裹個厚實些的披風,我讓廚房煮了你愛吃的魚片粥。”
林城冰原雪窟窿裡的大白魚,絲毫沒有泥土腥氣,無需精細烹製,白水一煮加點鹽巴也能鮮掉眉毛。還有幾道清爽的小鹹菜,在這寒冬夜裡吃上一小碗,全身都暖和了。
睡意也全沒了。
洗漱之後,雲倚風站在窗後,聽外頭雪炸風咆哮:“比起縹緲峰的鬼哭狼嚎來,還是要差些意思。”
“早知今日,當初我一上山,就該擠到你房中去睡。”季燕然從身後圈著他,“白白浪費一段獨處好時光。”
雲倚風轉頭:“王爺第一次在風雨門見到我時,想的是什麼?”
季燕然不假思索,答曰:“我當時就在想,是從哪裡飄來了這麼一個神仙大寶貝,像是剛剛從畫裡踩著祥雲走出來,風華氣度似絕世美玉,人長得美,聲音好聽,功夫還高,頓時便心醉神迷……嘶,不準掐人!”
雲倚風鬆開手,放過了那一小塊紅彤彤的可憐皮肉:“好好說話。”
季燕然將下巴抵上他的肩膀,耍賴:“這可是你自己不肯聽情話的,我當時什麼都沒想,隻想早日尋回佛珠舍利。”
雲倚風道:“嗯。”
“那你呢?”季燕然順口道,“初見我時在想什麼,血靈芝嗎?”
“除了血靈芝,還在想,原來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蕭王殿下啊。”雲倚風笑,“黑蛟營的唯一統帥,戰無不勝的大將軍,原來這麼年輕,同話本裡的描述完全不一樣。”
季燕然問:“話本裡是什麼樣?”
雲倚風想了想,衝他做了個猙獰鬼臉:“這樣。”
季燕然被他逗樂,在那粉白溫軟的脖頸處咬了一口,便將人抱回床上。床帳間是好聞的茉莉花香,是雲倚風喜歡的,現在也是季燕然最喜歡的,一絲一絲沁入心脾,化出一片隻有兩人能懂的旖旎滋味。
雲倚風手上有傷,碰不得壓不得,故而蕭王殿下言簡意賅:“上來。”
“……”
雲門主往後挪了挪:“其實我躺著也行……喂!”
季燕然扯住他的衣領,把人拉到了自己身上。
床帳被揚得飄飄而起,然後又一層一層落了下來,將床內春情遮了個嚴實。
兩人數月未見,古人怎麼雲來著,小彆勝新婚。
門口守衛極有默契,集體挪出十八裡地,改為在院子裡巡邏,雖說冷了些,但安全啊,畢竟有些聲音聽不得,否則要被王爺滅口。
直到後半夜時,臥房中才算勉強安靜下來。
季燕然仔細喂他喝完一杯水,溫語哄道:“睡吧。”
雲倚風惦記著問:“明日還去軍營嗎?”
“去,等你睡醒再去,不著急。”季燕然放好杯子,上床將人重新抱回懷中,“先好好休息。”
雲倚風啞著嗓子應了一句,還想再多聊幾句的,閉眼卻就被夜色浸透,睡著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季燕然還在問:“雲兒剛剛說什麼?”
回答他的卻隻有呼吸聲。
季燕然失笑,捏捏那微張開的柔軟唇瓣,也一並睡了。
屋簷滴答雪化,明日該是個晴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