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童反應了一下,才明白這是站在杜聖蘭那邊,他正要開口反駁,卻突然陷入緘默。
老黃牛想了想,也沉默了。
牧童本就是死人,沒有實體,現在看到的軀體不過是強行凝聚,冥都那些製造冥子的殘忍手段用不到他身上。再者,杜聖蘭一死,沒有手鼓力量的支撐牧童立刻就會解脫,對方不死,他也死不了,和現狀沒有不同。
唯一的一點在於,要多打一份工,而且失去了自由。
一縷黑氣無聲無息地自天邊飄過來。
黑氣一路穿過冰川雪地,來到陰影身邊。陰影變得龐大,黑霧中的陰犬在傾聽完黑氣蛇吐息般的嘶嘶聲後,忽然對牧童說:“你朋友,人不錯。”
“……”
牧童臉色已經不僅僅是難看能形容的了,那個畜生又做了什麼!
——
陰犬走得突然,也沒交待過這根狗毛具體要怎麼用,杜聖蘭嘗試和寶石裡的黑氣對話,問問它能不能幫忙傳遞消息。
話音落下,狗毛便化為一縷黑氣鑽出戒指消失不見。
杜聖蘭愣了一下,沒想到會這麼容易。
顧崖木出聲喚回他的注意力:“竹墨,五蘊和尚同墨蒼約在青台山,要一並去看看嗎?”
杜聖蘭:“會被發現。”
顧崖木:“五蘊和尚去維護正義,我們也可以。”
“……”
上次來青台山,胥洲用陣法搞得人心惶惶,杜聖蘭也沒料到短時間內他們又會過來一趟。青台山因陣法破壞裂開一條深淵,半山腰的山莊也分裂成為兩部分。
杜聖蘭發現這條深淵的縫隙要比先前窄了不少,仿佛在靈氣的推動下正自動愈合。
“這地界確實得天獨厚,難怪被稱為證道之地。”
山頂,墨蒼身邊跟著兩名墨家豢養的死士,還有一名長老隨行,竹墨和五蘊和尚分彆站在一左一右,五蘊和尚手中的佛珠色澤暗淡,就如同他此刻的聲音。
“墨施主如果執迷不悟,就休怪貧僧不客氣了。”
劍靈之事可追溯到千年前,但金禪寺的弟子可不是隻在千年前有神秘失蹤的,若不是當今局勢牽一發而動全身,大世到來前各方都要積蓄力量,此事絕不會善了。
墨蒼也清楚不封印劍靈,一戰在所難免,緩緩道:“劍靈一事是我墨家不對,但這是祖上造孽,考慮到黃金時代可能到來,墨家才會重啟劍靈。”
這話說得冠冕堂皇,實際誰都知道其中的虛假。
一陣掌聲從半天空傳來。
戴著青麵獠牙麵具的男人像是站在雲端:“墨道友說得好。”
墨蒼眼神一沉。
絕殺殿的情報網當真厲害,居然能查到他們在青台山見麵。
顧崖木帶著杜聖蘭落地:“各位繼續。”頓了下,又道:“墨道友不是很想見天生聖人?本座今日特意領人來,讓道友多看看。”
墨蒼眯了眯眼……隻是闖了次仁義堂,對方居然嫉恨到現在。
杜聖蘭全身籠罩在鬥篷中,看似乖巧地站在顧崖木身後。
墨蒼懶得理會這二人,召喚出劍靈。封印又如何?隻要保證劍靈歸屬墨家,需要時付出代價再次解封就好。
五蘊和尚看出他在打什麼算盤,提出要聯手封印。
竹墨語氣冰冷,同樣說道:“僅憑墨家主,怕是也沒辦法完全封印劍靈。”
‘完全’兩個字音念得很重。
墨蒼過於漆黑的眼珠有殺意一閃而過,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那就麻煩二位道友了。”
血光中的劍靈是一個鬼童的狀態,它的頭很大,兩隻眼睛一隻是空洞的,另外一隻則是血紅色。它一被召喚出來,立刻被殺意支配,怨毒的眼神掃過每一個人,哪怕是半空中的一朵雪花,它也憤怒地抓毀。
竹墨以指為劍,鋒利的劍光朝鬼童壓去,五蘊和尚閉上眼,佛珠中凝聚出一個泛著金光的‘卍’,覆蓋在劍靈上方。
鬼童在金光中痛苦地咆哮,想要逃離一伸手又被劍光割傷。密密麻麻的長劍封鎖住四麵八方,劍靈無處可逃。
墨蒼麵無表情,他身後的墨家人麵色不是很好看,沒有用善人祭煉強行鎮壓,會大幅度削弱劍靈的力量。
突然,空氣中的水霧凝聚,‘卍’字上方結了一層冷霜,金光的色澤被削弱了一點。
五蘊和尚手中的佛珠猛地朝一個方向飛去,不知何時出現的紙麵人臉接觸到佛珠,半張麵皮被融毀。然而他依舊不痛不癢地站在原地,恭敬地望向前方。
陰影這時已經距離劍靈很近,墨蒼一掌掀起無數雪霧,周圍的溫度因為他釋放的真氣不斷上升,阻擋住陰影前進。
“冥都。”
同屬大勢力,他們對冥都這隻陰犬有些了解,什麼都能吞吃。
哪怕封印劍靈時,墨蒼的怒意都沒有此刻明顯:“大師難道要漠視這隻陰犬行動?”
陰物一旦吞噬劍靈,勢必會實力大漲。五蘊和尚略作沉吟,選擇暫時和墨蒼聯手。
身為劍修,劍靈的威脅要比陰犬大,能被吞噬也好,竹墨揮劍打散了墨蒼釋放出的真氣,空氣裡的溫度重新降了下來。
“你……”墨蒼眼神陰冷。
一直看戲的顧崖木這時也邁步走到了竹墨身邊。
局麵一下變得緊張起來,顧崖木和竹墨一線,墨蒼和五蘊和尚一線,前方則是陰犬。三方製衡,場麵僵持不下。至於杜聖蘭,化神境界的他攪合不到渡劫期的戰鬥中,被不約而同忽略。
壓製暫且消失,鬼童趁機用手一根根掰斷了用來困住它的劍陣,它現在很虛弱,身體處於半虛半實的狀態,七竅流血。
也正是因為這種虛弱,讓它眼珠裡的猩紅消退了一些,殘存的一絲理智回歸。
幾位大能對峙間,鬼童做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隻見它勉強想要站起來,發現做不到後,一點點朝著陰犬爬去:“吃……”
墨蒼厲聲喝道:“你想魂飛魄散嗎?”
鬼童無視身後的呼喊,依舊緩慢地朝陰犬爬去:“吃,吃了……”
它的身軀很瘦小,理智和殺欲糾纏在一起,鬼童的臉色極度扭曲,顯得猙獰又恐怖,身後它爬過的雪地,留下一道黑色的血痕。
終於,它哆哆嗦嗦半站起來,像是一個剛學走路的嬰兒朝著陰影顫抖地張開雙臂。
眼看鬼童和陰影間的距離一點點拉近,墨家長老手指一動,兩名死士不顧一切地衝身向前想要保住劍靈,墨蒼身後的重劍也已經自動飛出,朝陰影和鬼童中間飛去,準備強行劈山隔路。
現在就看五蘊和尚願不願意偏幫。
趕在墨蒼開口前,杜聖蘭看向五蘊和尚,輕聲道:“一千多年了,這份解脫是它該得的。”
從大局考慮,阻止劍靈被吞噬是最有利的決策,劍靈已經重傷,暫時威脅不到誰,冥都才是真正的威脅。但劍靈幾乎是不死不滅,被陰犬吞噬,是它唯一能得到解脫的機會。
佛珠已經過重新回到五蘊和尚手中,他轉動佛珠的速度微微快了一些。陰犬的力量一旦得到加強,難保來日不會成為災禍,然而……
“吃,吃——”
薄薄的眼皮掀起,五蘊和尚看到艱難朝陰影爬去的鬼童,終是沉沉歎了口氣,沒有配合墨蒼出手。
下一刻,鬼童如願被陰影籠罩,直至消失。隻剩下一個沒說完的‘吃’字,緩緩消散在天地間。
“冥都。”眼睜睜看著劍靈消散,墨蒼麵沉如水:“這筆賬,我記下了。”
他猛地一甩袖袍:“走!”
墨家人離開後,沒有寒暄,沒有客套,竹墨和五蘊和尚一言不發,也相繼離開。
青台山上,隻剩下顧崖木、杜聖蘭,還有冥都人。陰影強壯了許多,當它變成黑霧時,幾乎籠罩住大半天空。
“你給我的食材,很不錯。”它看著杜聖蘭:“我準許你再提一個要求。”
“不必了。”
黑霧沉默了一下,似乎沒有想到杜聖蘭會拒絕。
杜聖蘭:“我說過,劍靈隻是需要一個解脫。”
他曾遲疑過要不要通知陰犬來,杜聖蘭不覺得自己有替彆人做死亡選擇的權利,然而顧崖木一句話讓他有了觸動,要學會區分死亡和解脫。
杜聖蘭查閱過不少資料,活人封劍靈為了保證成功率,會一次性祭煉大量活人,像養蠱一樣讓他們互相吞噬。書中記錄當時奕城的一個村,一夜之間村民全部失蹤,一個孩子沒可能吞噬那麼多成人的靈魂,隻可能是在吞噬過程中,當時的村民自願選擇死亡,讓這個孩子‘存活’下來。
隻是他們也不會想到,自己的這種犧牲反而讓這個孩子在煉獄中又被折磨了千年。
杜聖蘭環顧四周:“冥子呢?還沒接上人麼?”
語氣有擔憂,又有關懷。
一旁紙麵人臉麻木的神情中第一次出現了納悶這種情緒,這個人像是好人,又像是惡人。
杜聖蘭對於牧童自然不會有什麼仁慈,牧童想要的解脫隻有自己死亡才能達成,他們都和手鼓做了交換,得了好處就要承擔這份好處帶來的後果。
再者說,除了多了重身份,不再是自由身,對牧童根本沒影響。
而杜聖蘭要的就是牧童處在冥都眼皮子底下,否則自己長時間不死,大概率牧童會來‘幫’自己死。
黑霧:“冥子在他該在的地方。”
杜聖蘭再次覺得陰犬和天機道人一定會有說不完的廢話。
先前那根狗毛被他拿去傳訊,趕在陰影離開前,杜聖蘭沒有索要新的狗毛,沉聲道:“之前約定過,我給你介紹冥子,你幫我一個小忙。我已經想好了,我要剛剛那個劍靈的主人死。”
話音落下,沒有得到回應。
黑霧的輪廓有些猙獰,它似乎在等著杜聖蘭重新換要求,然而杜聖蘭遲遲不開口,這觸怒了黑霧。
刺骨的寒冷無聲無息朝著杜聖蘭蔓延。
心知墨蒼不是好殺的,哪怕冥都十分神秘,也不是無所不能,趕在殺氣更加強烈前,杜聖蘭改口道:“那幫我找一個人。”
他帶黑霧來到上次胥洲布置陣法的地方:“這裡有那人殘留的氣息,我知道您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一定有辦法找到我的這位故人。”
黑霧重新化作陰影,它沉默了,覺得好像上了對方的當。
杜聖蘭安靜站在原地。他先提了一個離譜難以做到的要求,然後換了一個簡單的,讓陰犬沒有拒絕的理由。
過去好一會兒,陰影像是同意了,讓杜聖蘭和顧崖木走遠一點,然後背過身去。
兩人按照他的要求做,顧崖木不動聲色防範著。
紙麵人臉也在陰影的命令下轉過身。
確定周圍一切都在背對著自己,恐怖的陰影才開始靠近破碎的陣法,其中一個凸起的陰影黑點伸向陣法,捕捉這裡曾經留下的氣息。
天空中下起鵝毛大雪,杜聖蘭百無聊賴用鞋麵在地上畫劍招。
這狗怎麼聞了這麼久?
行不行啊。
許久,陰犬的聲音終於再次傳來:“冥子身上,有同樣的氣息。”
杜聖蘭一怔,目光旋即狠狠一沉。自己一心想讓牧童活下去,對方居然敢在背後插刀,簡直是……
“畜生。”顧崖木幫他說出心聲。
杜聖蘭狠狠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