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蕊心驚膽戰了一個禮拜, 每天連中飯跟晚飯都不敢回家吃, 隻求最大限度地避免被孫澤找上門。
學校食堂到今天都沒建起來, 傳說中的高中部也沒個影子。
據說, 又是據說,因為國家要縮減財政, 不少基建項目都中途喊停,鋼鐵廠職工子弟中學升級計劃在這場席卷全國的浪潮中被迫擱淺。
林母不明所以,見女兒不願意回家吃飯, 非得要待在學校裡頭,還以為她上了初三, 總算知道要發憤圖強, 頓時吾心甚慰。
自家條件有限, 當然不能跟彆家的孩子一樣, 還專門請個保姆伺候。不過每天早起煮好米飯, 炒上兩個菜, 然後用保溫飯桶裝好讓孩子帶到學校吃,她還是能做到的。
現在林家兩個電飯鍋, 何半仙買的那個也叫蘇木給拎上來了。
一個煮飯, 另一個專門燜凍肉凍翅尖凍雞爪。
政府為了穩定物價,減少人民的恐慌情緒, 特地調了幾大卡車的冷凍肉類全市大拋售,價格還是漲價前的一塊五。
這種賠本賺吆喝的買賣,老百姓最歡迎。
要不是家裡沒冰箱,林母又還是更中意新鮮肉類, 她真想買上幾大袋子存起來慢慢吃。
等米飯跟燉菜熟的時間,林母在煤爐上支個鍋炒菜,完了起鍋直接裝兩個大保溫飯桶,每個桶裡頭的菜色還不一樣。
這樣兩個孩子帶到學校裡頭去,中午分一桶,晚上分一桶,飯菜不用二次打開保溫效果好,孩子吃了還不容易厭煩。
這事兒叫其他學生家長知道了,也有樣學樣。不說每天來回四趟就為了吃飯浪費時間,光這天一日日地冷下去,叫孩子家裡學校的反複折騰,身體也吃不消啊。
於是,短短一個禮拜的時間,學校裡頭自帶保溫飯桶吃飯的學生越來越多。
一開始學校還說教室是學習的地方,不允許在教室裡頭吃飯。後來校長叫鋼鐵廠的職工堵了兩回辦公室,隻得捏著鼻子默認。
“照我說,領導就是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學校一不建食堂,二不讓賣小吃的在校門口擺攤,還不許我們自力更生啊。”
於蘭打開自己的飯桶看了眼菜色,春滿大地,毫不猶豫地催促陳樂,“中午先吃你的,扛餓。”
他倆跟林蕊蘇木學的,一次隻開一個保溫桶,這樣中午晚上都能吃上熱乎飯菜。
陳家的飯盒一打開,林蕊和蘇木也跟著兩眼放光。
看看,糖醋仔排紅燒甲魚,連湯都是蘿卜老鴨湯!
林蕊跟蘇木毫不猶豫地一人一塊排骨。
“拿走拿走,你們吃,分點兒蒜泥茼蒿給我就成。”陳樂齜牙咧嘴。
他正愁他奶奶天天給他變著花樣大補呢。他現在看到菜葉子都兩眼發光。他饞他想吃。
因為過夠了苦日子的他奶奶堅信隻有肉才養人,蔬菜那都是草,人窮狠了才跟畜生搶吃的。
桌邊的其他人集體咂嘴,嘖嘖,瞧瞧這剝削階級的苦惱喲,聽著就想讓人揍他。
陳樂憤憤不平:“你們自己試試,讓你們過一個月,哦不,一個禮拜你們就想餓死算了。哎,林蕊,你明天給我帶瓶子蘿卜乾啊。就你外婆曬的那種。我就指望著它下魚湯呢。”
沒錯,說起來真是心中淚流成河。他每天下晚自習回家還有一大碗鯽魚湯在等著他。
他奶奶堅信鯽魚湯補腦子!
他覺得再補下去,他自己要先變成魚腦子了。
桌邊的人集體笑噴。
於蘭一本正經:“什麼時候全國人民都能體會你的痛苦,什麼時候我國就實現小康社會了。”
林蕊又夾了筷子甲魚放進嘴裡,吃完了才表達疑惑:“你奶奶這樣,你媽不管?”
照理說陳樂的母親也算是家庭優渥沒吃過大苦的人,不至於這樣寡怕了。
於蘭擠眉弄眼,揶揄道:“你媽要升省行了。”
“什麼啊,我媽她天天忙著吸儲的事兒,連家都顧不上。”
現在上頭給下麵每個支行都下達了吸儲的死命令,完不成定額全都要大會點名批評做檢討。
“可是利率都提成那樣了,還是沒什麼人肯存錢。我媽把我儲蓄罐裡頭的零錢都給存上了。”
林蕊樂不可支:“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要的就是點點滴滴的支持啊!”
陳樂決定無視她,他總覺得這人是在嘲笑自己。
少年往嘴裡頭扒著飯,突發奇想:“我們這麼多人都買保溫桶,外頭該不會傳保溫飯桶也漲價?”
“已經漲了。”於蘭憤憤不平,“現在買飯桶都得憑戶口本,一家幾口人都有定量。”
眼下人心惶惶。
江州因為地處江南,即使寒冬臘月也不會斷了新鮮蔬菜,所以從來沒有儲備大白菜過冬的習俗。況且就是做醃製品,也是“小雪醃菜,大雪醃肉”,過了臘月開了春,什麼都有了。
可是現在,才進十月份,菜場上大白菜一被拖進來,就叫人搶了個精光。據說天子腳下的北.京人民都動起來了,他們一定要緊跟腳步。
林蕊目瞪口呆:“人家有儲藏大白菜的傳統啊,我們買了放哪兒?就現在的氣溫,沒幾天就爛了?”
“等著,醃菜缸馬上也會被各種搶。”陳樂表情凝重,“這場物價闖關失敗了,如果後麵控製不住,會出亂子的。”
周圍的同學頓時連吃飯都不香了,全都愁眉苦臉,擔憂國家經濟形勢會受到影響。
林蕊默默地分了塊紅燜雞翅給蘇木。每當這個時候,她都分外強烈地感受到她與這個時代存在的隔閡。
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在這個世界中分外顯著。
即使在田頭勞作,農民們都會就大喇叭裡頭的時事新聞發表一通感慨。更彆說到了校園,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會針砭時弊,誰都能對時事說上兩句。
林蕊羞愧,上輩子她究竟有多久沒看過新聞聯播了?大概從她專注電腦開始,電視跟報紙以及雜誌就與她絕緣了。
她還記得大學舍友調侃過,他們生活的時代,除了當官的跟做生意的,誰都不會關心領導班子到底換沒換。
不是閒談莫論國事,而是連論都懶得論。
“林蕊,跟你說話呢,你發什麼呆啊。”於蘭給她夾了筷子鴨肉,好奇地問,“你真要參加英語演講比賽?”
“啊?”林蕊愣了下,旋即愁眉苦臉,“我姐非要我參加。”
於蘭同情地看著她:“你可真慘,有個大學生姐姐。”
簡直就是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叫人時刻都不能鬆懈。
陳樂心有餘悸戚戚焉,連連點頭:“就是,我媽成天拿我表哥說我。”
他比林蕊更慘,因為林蕊那好歹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姐,再比較也屬於人民內部矛盾。
他媽可跟自己的嫂子較著勁兒。這副廠長丈夫比不過人家的將軍老公,兒子總不能也始終叫人家壓一頭。
誰讓他表哥平日裡吊兒郎當,一到關鍵時候就發威,高考居然直接放衛星考上了江州大學,簡直逼得他無路可走。
陳樂指望跟林蕊報團取暖,奈何林蕊現在根本聽不得人家提起孫澤,隻期望這位大爺老實躺在床上堅決彆動彈就好。
禮拜六下午放學,蘇木騎著車馱林蕊回家。剛到筒子樓前頭,她就聽見有人有氣無力地喊:“蕊蕊——”
那拖腔拖調的哭腔,那蕭索寂寥的背影,嚇得林蕊直接從自行車上摔下來。
她揉著快成八瓣的屁.股拒絕三連:“有話好商量,這就是韭菜的最後一茬,你不跑割的肯定就是你。”
蘇木趕緊停下車,扶林蕊起來,試圖跟提前退場的大哥講道理:“這又不是我們強迫你的,腳長在你身上,走不走還不是你自己拍的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