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家人到的晚, 電影幕布已經亮了起來, 打穀場上坐的滿滿當當。
不過老太在村裡頭地位相當高, 立刻有好位置的人往邊上挪挪, 安排老太坐進去。
全村最有福氣的就是老太, 跟老太坐一塊那叫沾光。
林蕊讓鵬鵬陪著太太,自己跟蘇木站在打穀場邊上看。
電影正放到那個女乾部對著座破屋子捶胸頓足, 仰天長歎:“解放十幾年了,窮的窮, 富的富, 是該搞運動了。”
林蕊“撲哧”一聲笑出來,覺得眼下滿屏幕的文要上床武要上房實在不稀奇,因為連政治尺度居然都敢這麼大。
要知道,三十年後, “文.革”都得被屏蔽啊,屏幕上的紅.衛.兵還要熱情地幫助大女主奪回她的產業, 親親熱熱合家歡。
芬妮抱著弟弟過來, 跟林蕊打招呼:“我也覺得這電影好看, 裡頭人說話挺正常的。”
不像有些片子, 感覺果然是電影, 正常人都不那麼說話, 一看就是唱大戲。
林蕊逗弄吃飽了吐泡泡的小寶生, 問芬妮:“你媽怎麼讓你出來看電影了?她人呢?”
芬妮愁眉苦臉:“我媽在家做尿布呢,寶生的尿片又不夠用了。”
現在小弟弟比以前能吃多了,相應的, 排出來的東西也多。
也不知道弟弟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自己大小便。
林蕊搖搖頭,嚇唬少女:“難說,有的到三四歲還兜著尿片呢。”
芬妮瞪大了眼睛:“要那麼久啊!”
“你聽她胡說八道!”林母嗔了女兒一眼,將手上的南瓜子分給三個小孩,張開胳膊將小寶生抱進懷裡,“來,叫嬢嬢抱一抱,讓姐姐跟你蕊蕊姐姐、蘇木哥哥說話。”
這孩子也是個傻樂嗬,誰抱他都不哭不鬨。
看得林蕊叫一個愁,人販子最喜歡這種小娃了。
林母恨不得拍死嘴上不把門的閨女。
這孩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前頭鎮上有小孩上會場的時候被拐走了,大家到現在都心驚肉跳呢。
“我這是防患於未然。”林蕊躲在蘇木跟芬妮身後,趕緊轉移話題,“尿了尿了,媽我就說尿不濕有發展前景。”
鄭大夫反應多快啊,立刻抱著寶生到邊上把尿,愣是保全了大半片尿布。
她沒好氣地瞪了女兒一眼:“光會嘴上叨叨,你先變出來一個給你媽我看看。”
“有孫澤啊。”林蕊得意洋洋,“這都十月份了,孫教授肯定會出國開年會,到時候請她幫忙帶一包不就結了?”
研究發明的確不容易,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創新改造總不是難事。
咱泱泱中華一直在改造,從未被超越。
林母瞪眼:“你就為這個忽悠人家給你賣泡椒鳳爪?”
鬼主意一套一套的。
林蕊哪裡肯承認:“什麼啊,我這是樂善好施,指點他什麼是真正的做生意。總比他上躥下跳地倒賣批條,將來蹲大牢強。”
至於尿不濕,那不是順帶的嘛。
林母作勢要揍女兒,奈何到底懷裡頭還抱著個小娃,還要給小娃重新兜好尿布,隻得放棄教訓小女兒。
林蕊縮在蘇木身後,看她媽抱著小寶生去邊上跟相熟的人說話,偷偷做了個鬼臉。
鄉下看電影就是這樣,想看的人坐在正對著屏幕的位置,有一搭沒一搭瞥兩眼的人就站在邊上。
尤其現在電影不比以前稀罕,村裡頭又有人撐不住物價瘋長的恐慌,捧回來一台電視機,鎮上還新開了家錄像廳。大家更加將集體看電影當做大型串門現場。
況且這電影又不熱鬨,膩膩歪歪的,就是劉曉慶怪好看,不愧是豆腐西施。
一直到“文.革”開始,女乾部倒黴了,未婚身份卻被革命小將們查抄出好多“ 男人的東西”,脖子上掛著破鞋被押著遊街的時候,打穀場上才爆發出一陣熱烈的叫好聲。
她也有今天,她汙蔑豆腐西施跟乾部有不正當男女關係,人家清清白白的,她自己卻搞破鞋。
芬妮皺著眉頭,厭煩不已:“這人真討厭,就該收拾她!哼,叫她沒臉!”
林蕊冷笑了一聲:“她有千百種錯和不堪,但最唯獨不該拿這個羞辱她。”
去他媽的破鞋!
她不是一個自由的人嗎?她不可以有生理需求嗎?這些人不過是打著革命的旗號滿足卑鄙無恥的偷窺欲。
女人離婚或者分手後為什麼要恐慌被渣男前任曝光床笫之私?不就是因為社會對女性在性上更苛責更殘酷嗎?
網絡一有相關新聞曝出來,底下一堆評論求種子。幽默俏皮真實嗎?畜生才如此沒修養沒道德!
林蕊厭煩死了這種對女性的侮辱。
上輩子,林主席離婚早,寡婦門前是非多,她一個單身帶娃的女人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
偏偏林主席又是從事工會工作的,負責組織單位的文藝演出以及職工運動會等等事項。
這些工作每一項都需要她跟職工以及對口合作單位接觸配合。
大家加班加點忙完了,一起出去吃個夜宵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呢?偏偏就有人拿這個做文章。
夜宵是大家自己掏錢的,翻不出花來。八項規定出來前,也不會有誰蠢到在兩百塊錢的夜宵費上做文章。
他們的招兒是在男女關係上皮裡春秋,她媽就在流言蜚語中變成了交際花。
她上輩子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把人打到醫院去,就是個賤胚子陰陽怪氣地擠眉弄眼,說她媽是睡出來的乾部。
這就是社會的偏見,女人工作再努力再有能力都被無視,關鍵在於她到底有沒有睡對人。
她媽一個單身女性一不當小三二不做二奶,憑什麼不能有人追求?
她當場就讓那長舌男切身體會什麼叫滿地找牙。
她真是為他好,打得他說話漏風不得不閉嘴總比他張著那張嘴給爹媽招事好。
後來,還是林科長的林主席先批評她不應該大庭廣眾下打人,然後又帶她去吃哈根達斯。
打都打了,還能咋滴?讓那小子打回頭?呸,先撩者賤!
林蕊深切地覺得,自己這無法無天的個性還是被慣出來的。
芬妮叫她的話噎得不知所措,半晌才嘀咕了一句:“可她那麼壞。”
“罪犯也有人權,也該明確罪名。”林蕊絲毫不退縮,“用破鞋羞辱人,醜態百出的是亢奮的圍觀者以及激動的組織者。”
看看他們的嘴臉,活脫脫魯迅筆下圍觀砍頭的麻木國民模樣,如同雞一樣伸長了脖子,眼睛瞪得老圓。
他們在偷窺欲的滿足中獲得了性.奮。
芬妮仍然堅持:“她就是壞人,應該倒黴。”
她自己不乾淨,活該被拉著遊街。誰讓她陷害胡玉音來著。
林蕊不耐煩起來:“要真正論生存能力,十個胡玉音都不是一個她的對手。”
豆腐西施碰上事情怎麼辦?哭,然後就有男人出現英雄救美。
不管救成功沒有,反正總有人積極主動地前仆後繼。
相形之下,女乾部愈發像個不堪的小醜,心儀的男人還惦記著豆腐西施。
可是林蕊覺得她能再度爬起來,因為她太會審時度勢了,天生就是當官的料兒。
這讓芬妮難以接受,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林蕊搖搖頭:“當官也是份工作。”
官員就是從政者,他們真正需要的是規章製度的約束以及職業道德的內省,而不是一味拔高的私德要求。
如果整個社會能夠用看待平常人的眼光去對待官員,那大概就不用“不查個個都是孔繁森”了。
生病不去醫院治療而是繼續忍著工作應該被歌頌?一心撲在工作上忽略家庭才是好領導?
這種反人類的宣傳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頭?
甚至連林主席搞宣傳的同事都忍不住私底下發牢騷,好像隻有人死了才配被宣傳。
既然就是份普通工作,那看看日常工作中,到底哪些人會被提拔。
當然是跟領導走得近,時刻聆聽領導指示揣摩領導講話精神積極響應領導號召的人最容易被提拔了。
人都希望被肯定,領導也不例外。
誰喜歡天天有個人在自己麵前指手畫腳,一天到晚批評這個質疑那個。
就是礙著情麵以及“要虛心接受廣大職工的意見”要求,人家也是臉上笑嘻嘻,心裡mmp。
芬妮難以置信:“她這麼壞,領導還喜歡她,以後還要提拔她啊?”
林蕊笑了笑:“她不是按照領導的指示辦事嗎?”
揣摩上意有什麼錯?
芬妮被林蕊給徹底繞暈了,反正好人有好報,電影裡頭也不能例外。這個女乾部一定不能有什麼好下場。
“那時候我好像比寶生還小點兒。”蘇木沒有插話少女之間的交談,電影也看得心不在焉,目光隨著林母懷中的小孩走。
林蕊莫名其妙:“什麼時候啊?”
“在大溝裡頭遊泳啊。”蘇木理所當然,“車上我不跟你說過了嗎?”
林蕊“撲哧”笑出聲:“你就可勁兒吹,你不知道寶生到底多大啊。你比他還小,遊什麼泳啊。”
菲爾普斯都不帶這麼吹。
蘇木不服氣:“就是在那條大溝裡頭,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霧水好大,我還記得有船劃過來。”
“行了行了。”林蕊擺擺手,剛想說他癡人說夢,又想到自己魂穿到三十年前親媽身上的事實,頓時把話咽下去。
這瘋狂的世界,誰知道發生過又會發生些什麼啊。
“你爸媽呢?”林蕊追問,“你既然那麼小,那爸媽肯定在身邊啊。”
蘇木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沒看到爸媽。”
他隻看到個女人,被水泡的臉發白,肚子鼓的高高的,看不出年齡跟身份。
林蕊頓時後背發毛,趕緊拖著他咬耳朵:“你可彆跟我媽說了。”
從上次的蛇妖事件之後,她覺得鄭大夫都有點兒精神過敏了。這要是再折騰出點兒事情來,鄭大夫肯定得神經衰弱。
蘇木點點頭,覺得有點兒愧疚。他又給嬢嬢添麻煩了,嬢嬢對他真好。
林蕊齜牙咧嘴,覺得自己有義務照應親媽的小竹馬,隻得肉痛地分給他十顆南瓜子。想了想,她又數了三顆遞過去,警告道:“可以了啊,我也快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