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話要說: 林蕊死死盯著江彬,突然間提出建議:“咱們遊泳去吧。”
江彬愣了一下,略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小小的:“我不會遊泳。”
她像是怕被嘲笑一樣,強調道,“我家裡頭不讓我下水。”
林鑫拍拍妹妹的後背,輕聲細語:“萬事萬物都是三兩句話說不清楚的。彆人的家務事,你不要管。”
丈夫要兒子,妻子願意生。誰去插這個嘴,都是自討沒趣。
此時農村文娛活動匱乏,放電影算是慶典。天才剛擦黑,打穀場上已經聚滿了等待看電影的人,個個呼朋引伴,好不熱鬨。
還有腦袋瓜子靈活的人,捧著泡沫盒裡頭的冰棒四下推銷。
盧定安笑著看林蕊:“蕊蕊要不要吃冰棍?”
“彆慣著她,才吃過飯,鬨肚子。”林鑫立刻拒絕。
林蕊現在對什麼冰棒可沒丁點兒興趣。她湊過頭去看她姐戴著的手表,愁眉苦臉。
七點鐘了,她的知了猴,肯定已經從土裡鑽出來了。
林鑫又好氣又好笑,不停地哄妹妹:“不急,咱們看完電影再去抓。要不明晚也可以。”
“膠帶都纏在樹上了,肯定好多知了猴。”林蕊小聲嘀咕,“這才生下來不到二十四小時呢,慶祝什麼啊,也不怕這麼大的福分,孩子壓不住!”
林鑫皺起眉頭,拽了下妹妹的辮子,虎著臉:“不許胡說八道。走吧,咱們過去給芬妮幫忙。”
又是瓜子又是糖,還有冬瓜茶,三樣東西排成列,光一個芬妮哪裡忙得過來。
林蕊陰謀論:“他就是故意的,知道咱們肯定看不過眼會幫忙。這下好了,免費兩個小工,哦,不對,是四個。”
還有盧哥跟鵬鵬呢!
太會算計了!腦袋瓜子都用在這種小賬上,難怪日子過得緊巴巴。
林鑫拍妹妹的胳膊,往她嘴裡頭塞了顆奶糖。就她怪話多,糖怎麼不黏住她的嘴?
鄭鵬到底年紀小好熱鬨,加上知了猴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新鮮,反而是大幕上的電影瞧著挺有趣。
林蕊憤恨不已:“叛徒!”
她大話說的太早了,因為她很快也淪陷在電影中。
八十年代的渣畫質照理來說根本入不了林蕊見多識廣的法眼,可耐不住電影劇情好,演員給力。
林蕊一麵看一麵吸氣,沒想到現在電影尺度這麼大,居然還敢正麵杠軍隊腐敗。
到底怎麼過的審啊?
她一開始還嗑著瓜子,到後麵連喝茶都忘了,注意力全都放到了電影上。
一卷膠片放完,放映員調上下一卷的間歇期,盧定安小聲跟林鑫說話:“謝晉導演的《芙蓉鎮》,你看過嗎?也是部很好的片子。”
林蕊識相地離姐姐遠點兒。她這顆大燈泡實在太耀眼了。
鄭鵬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激動,而是神情嚴肅地看林蕊:“二姐,打仗不是英雄嗎?為什麼那個官太太不讓她兒子當英雄?”
“上戰場都有可能犧牲,比起英雄,所有的母親都更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安。”
芬妮皺起眉頭:“她那是自私自利,就她兒子是人,彆人的孩子不是人?雷軍長說的沒錯,這種人就該第一個扛著炸藥包去炸碉堡!”
林鑫過來給村上的老人拿瓜子,聞聲笑了:“父母在麵對自己的孩子時,都難免自私。不應該存在的是特權,軍人保家衛國是天職。”
鄭鵬嚇得小臉慘白,驚惶地看著姐姐:“我爸也要去打仗嗎?會不會死人?”
林蕊趕緊安慰表弟:“打完了,都打完了。”
起碼在她記憶中,此後三十年都沒有大規模的戰役。
每次她們寢室去學校食堂吃飯,看到電視新聞中國外戰亂,都會暗自慶幸,虧得她們生活在和平的國度和平的年代。
幕布上的光影再一次亮起,電影越往下播放,戰爭的殘酷越一覽無遺。
影片中,那位平常牢騷滿天的副連長為了讓焦渴難耐的戰友喝點兒水,去砍甘蔗,結果踩著地雷壯烈犧牲。臨死前,他惦記著的還是戰友們有沒有吃上甘蔗。
林蕊的眼淚攔不住,簌簌往底下掉。
林鑫摸出手絹,讓妹妹擦眼淚,同樣眼睛紅紅的。
芬妮咬牙切齒:“不應該他死的,大官的兒子的不是要升官嗎?那他們去戰場上啊。”
“雷軍長的兒子犧牲了。”盧定安看著大幕布,“他爸爸親手把他送上的戰場。”
林蕊又想哭,因為雷軍長的兒子死的冤枉。
那個綽號叫“小北.京”的將二代,因為他連發兩顆都是臭彈,被敵人活活打死了。
連長一看炮彈的生產日期,1974年4月,破口大罵:“批林批孔,批他奶奶的!”
林蕊怔怔地看著屏幕,眼淚止不住往下淌。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戰爭永遠都會有人死亡。”林鑫輕輕地歎了口氣,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幸虧仗已經打完了。”
林蕊抽著鼻子,不停地擦眼淚。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居然看電影還哭成這樣。
根生叔叔嘴裡頭叼著煙過來,紅光滿麵地問城裡來的客人:“怎麼樣,電影好看吧?”
盧定安趕緊點頭:“非常精彩,是部好片子。”
其實這部電影,他剛上高中的時候就看過。不過再次重溫,他依然承認這是部極為優秀的電影。
最起碼的,英雄也是人,不是宣傳畫。他們有喜怒哀樂,他們麵對死亡也會恐懼。這才是真正的人,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曆史的過錯應當被銘記,被反思。
“這電影要兩個多小時,看著吧,下麵還有部短點兒,《人到中年》,也是拿獎的好片子。”
根生叔叔話音未落,打穀場上響起騷動。
有人低喊著:“鬼子進村咯。”
然後有人過來拽根生叔叔:“快跑,計生乾部來了。”
隻是哪裡還跑得掉,鎮上計生小組的人早就堵住了出路,就等著包抄抓人。
根生叔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怕個屁,老子兒子都生了,我怕他們?”
先前林蕊見過的婦女主任沉著臉走過來,厲聲道:“好,生了不能揣回頭。罰款,紅頭文件規定了,罰款拿來。”
打穀場上的人愈發騷動起來,有人扯著嗓子問:“乾部,你說罰多少錢?”
“三千塊!有兩個孩子還超生,三千塊掏出來!”
村民們發出驚呼,有人小聲念叨:“怎麼又漲了?年前到東村的那個不是才罰了兩千嗎?”
此時雖然分田到戶,但大部分農民也就是能填飽肚子而已。一年到頭忙下來,也才四五百塊錢。
三千塊,豈不是要他們不吃不喝掙七八年?
林蕊在心中列算式。
彆說根生叔叔家了,就她家目前的狀況,三千塊錢也得林父林母不吃不喝乾小兩年。
旁人有勸的,有開口打圓場的。
計生乾部冷笑:“這是我私人的賬?這是國家的罰款,一分都不能少!”
根生叔叔臉色鐵青,突然間連喊三聲“好好好”,猛的操起桌上切炒米糖的刀,狠狠地剁下。
不是要遊泳嗎?怎麼站在更衣室裡頭杵著跟個木頭似的。
林蕊見這妹子已經脫的隻剩下小內內,趕緊擋在她麵前,眼睛笑成了月牙兒看江彬:“你先試試,我帶了三套泳裝過來,看哪一套你合適。”
她的目光太過於熱烈,以至於江彬不好意思地背過身去脫衣服。
饒是這樣,女性的身體特征也已經在少女身上顯現出來。
林蕊徹底傻眼了,媽呀,這是個姑娘家,如假包換的姑娘。
林蕊捂著臉跌坐在凳子上,半晌都不動。
這叫怎麼個事兒啊?
於蘭奇怪地看著她:“蕊蕊,你不舒服嗎?要不還是算了吧。”
少女不死心,想繞到前頭去看清楚。
但是江彬動作快的很,已經換上了泳裝。
他怪笑著指著斷指:“老子還你們的債!”
有人尖叫,有人嚇得哭鬨不止。
林鑫擋在妹妹前頭,大聲喊著人群:“彆過來,都離蕊蕊遠點兒。盧定安,冰棒,撿起手指頭,用冰棒鎮住,馬上去醫院。”
妹妹這是受到了刺激,癲癇發作了,隻有等她抽完了才能送去醫院。
“車子,趕緊找車送縣裡頭。”外公也反應過來,慌忙找東西給根生叔叔止血。
地上淌著的,全是血。
林鑫立刻否定了外公的提議:“縣醫院解決不了,隻有工人醫院才有可能接上手指頭。”
根生叔叔是家裡的主勞力,他手指頭斷了,以後妻子孩子怎麼辦?一家老小全指望著他掙錢過日子呢。
林鑫看著抽搐不止的妹妹,又氣又急。
她剛才怎麼沒擋住妹妹的眼睛,蕊蕊不能見血啊。
她就不該攔著蕊蕊,要是蕊蕊去抓知了猴了,不就沒這麼多事了嗎?
看什麼倒黴鬼的破電影?她們還稀罕這點兒電影不成!
盧定安捧著盒子過來,盒子底下放冰棒,蓋了層皮子,上麵安置了手指頭。
他安慰林鑫:“沒事的,過去了就好。”
哪知道他踩到了貓尾巴,林鑫立刻暴跳如雷:“離遠點兒!”
蕊蕊哪裡還能再看血淋淋的手指頭。
地上抽搐不止的妹妹終於安靜下來,身形如弱柳扶風的林鑫,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一把背起妹妹,就往馬路上衝。
1988年的農村可沒有小汽車,就連燃油三輪車跟拖拉機也隻有少數幾戶人家才配備。
大家夥兒七手八腳地將疼得滿頭大汗的根生叔叔扶出打穀場,然後商量著要怎麼把人送去醫院。
拖拉機進縣城,勉強湊活。可要到市區的工人醫院,那真是沒辦法勉強。
“先上路再說。”根生叔叔家老人走得早,眼下外公成了主事的人,“到了路上看能不能攔到車子。”
這也是句沒辦法下自我安慰的話。
港鎮又不是什麼繁華的地方,大晚上的,路上哪有什麼車子。
“乾部呢?鎮上的乾部下鄉不坐小轎車?”
可惜計生乾部在村民麵前是官老爺,到了鎮政府壓根就排不上號,嚴格來說隻是臨時工。
還小轎車呢?他們都是自己騎著自行車下鄉的。
超生一個,他們全年的獎金就泡湯了。砸人飯碗無異於奪人性命,他們能放過超生戶才怪。
吵吵嚷嚷間,人們已經簇擁著受傷的根生叔叔跑到進村的大路上。
拖拉機手哪裡還顧得上電影,早就著急忙慌地奔回家,把拖拉機開過來了。
村民們七手八腳的,將根生叔叔扶上車。
有人要推婦女主任也上去,人都成這樣了,乾部難道撒手不管?
婦女主任也被嚇得不輕,臉上到現在還沒血色。她掙紮著不肯上車,梗著脖子喊:“紅頭文件是政府下的,他違反國家政策,自己斬的手,關我什麼事?”
外公皺著眉頭喊:“趕緊走!”
血再淌下去的話,沒的就不是手,而是命了。
婦女主任死命扒著沒上車,馬達聲響起,冒出一陣黑煙,拖拉機“突突突”地往前開。
外婆從林鑫肩膀上接過林蕊,滿臉焦急地喊著:“蕊蕊來家啊,蕊蕊不怕。”
小孩子魂不穩,叫嚇出竅了,就得趕緊叫回來。不然孩子沒了魂,以後就是個傻子。
舅媽急得在邊上掉眼淚:“作孽噢,這是作的什麼孽啊。”
好端端的,有他們蕊蕊什麼事啊,怎麼就鬨成這樣了。
林鑫根本不願意妹妹跟根生叔叔一輛車。那濃鬱的血腥味她聞著胃裡頭都要翻江倒海,何況是見不得血的妹妹。
然而眼下的情形哪裡輪得到她挑三揀四,能有輛車子送妹妹去醫院就不錯了。
林鑫又氣又怕,蕊蕊明明已經有好兩年沒再犯過病了。他們家都以為蕊蕊養好了,以後能平平安安過下去。
這病一旦發起來,誰知道以後什麼時候是個頭。
盧定安手裡頭還捧著那三根冰鎮的手指頭,不敢靠近,隻能愛憐地看著泫然欲泣的林鑫。
拖拉機一路突突到了村口的大道上,開車的人問外公拿主意:“三大爹,我往哪兒開?”
到底是先去縣醫院,再等縣醫院安排車子送人轉去工人醫院,還是怎麼說?
“縣醫院也沒車子,還得靠自己。”林蕊上個月才去過縣醫院找中專畢業的初中同學,對那邊的情況比較熟悉。
拖拉機手還想說什麼,眼前突然閃過大燈,晃得他幾乎睜不開眼。
車上坐著的人卻俱都是精神一振,有車,是大車。
拖拉機剛停穩,林鑫就跟著外公跳下車過去說明情況。盧定安看著手中的手指頭,趕緊一並跑到卡車前。
沒辦法,救人如救火,這人必須得馬上送去工人醫院。
卡車急急停下,司機伸出腦袋大聲喊:“不要擋路,我們要去看圩埂執行任務。”
昨夜一場大雨,氣象部門監測認為後麵還會接二連三下雨。港鎮是圩區,直接關係著江州城的安危,是以尤其要注意水位監測。
外公一看對方身上的軍裝,頓時來了精神:“解放軍同誌,趕緊救人要緊。”
副駕駛座上的人湊過腦袋,看到外公,驚訝出聲:“爸爸,你怎麼在這兒,誰出事了?”
林鑫腿一軟,差點兒摔倒在地。
是舅舅!
好不容易請到探親假的舅舅回來了。
他跟著縣裡頭人武部的車子回鄉,不想在路上碰到這情況。
還用說什麼嗎?趕緊把人拖上卡車,立刻往工人醫院出發。
終於能喘過一口氣的林鑫總算得到哭出來的空隙。她看著昏睡中的妹妹,眼淚簌簌往下掉。
蕊蕊前些年都好了,結果嚴打時,學校櫥窗裡頭貼的都是血淋淋的刑場照片。蕊蕊受不得刺激,又犯了病。
他們家千防萬防,過年的時候,從來不準蕊蕊看殺年豬。結果偏偏發生了這種事情。
盧定安想去安慰林鑫,又顧忌著手指頭,隻能開口輕聲道:“沒事的,去醫院看醫生就好。”
舅舅也勸慰大外甥女:“好了,舅舅不是來了嘛,不怕啊。”
舅媽猛的一拍腦殼:“鵬鵬!完了,鵬鵬在哪兒?”
她前頭太著急,居然把自己兒子給忘掉了,鵬鵬還在打穀場!
外婆也懊惱不已:“夭壽哦,鵬鵬肯定也嚇到了。”
血淋淋的手指頭在桌上滾動,彆說是孩子,就是大人也嚇得魂飛魄散。
卡車在路上停下,外公、外婆還有舅媽一並兒回去。醫院那頭,暫時由舅舅照應。
車子轉上大馬路,兩旁有路燈照明後,速度就立刻提了上去,開得飛快。
盧定安看了眼手表,還好,卡車隻花了一個半小時,便穩穩地停在了醫院門口。
理論上,根生叔叔的手指頭還有希望。
人們七手八腳地將根生叔叔扶下車。此時因為失血跟疼痛,身形結實的莊稼漢已經進入半休克狀態。
他嘴裡頭還含含混混地念叨著:“我拿手賠政府,賠他們狗日的。”
急診室的醫生看完情況,直接搖頭拒絕進行接手指頭手術。斷掉的手指頭哪有那麼容易接上去,現在他能做的就是包紮止血。
手指頭斷了以後生活有困難?那就彆自己操刀剁下手指頭啊。簡直就是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我們就是衝著工人醫院的專家技術才來的,不然光是包紮的話,我們就直接去縣醫院了。”
急診醫生抬頭:“你們要是還不讓他包紮的話,恐怕他會沒命。”
盧定安問護士站借了電話,趕緊打電話找人。斷指再植術現在能做的醫生沒幾個,急診科的醫生真不是推諉。
“術前準備,您先將術前準備工作做了行嗎?”林鑫央求道,“我們來聯係周教授。”
急診醫生搖頭:“周教授下午的火車,去京中開會了。我們也想他好好的,可我們不能拿他當小白鼠做實驗吧。斷指再植,請恕我無能為力,我隻能做我有把握的事。”
乾爺爺必須得負責。
“河校,我要去河校當打字員。”少女胡攪蠻纏,“乾爺爺你趕緊安排我去河校當打字員。”
對,當打字員的時候讀中專,然後再一路往上升,成長為工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