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廂中, 氣氛凝滯。
“合並的話, 工人必須得經過我的考核才可以上崗。”葉珍珍似笑非笑地看著顧主任, “您說的沒錯,我是資本主義,看的是利潤。”
“膠帶都纏在樹上了,肯定好多知了猴。”林蕊小聲嘀咕, “這才生下來不到二十四小時呢, 慶祝什麼啊,也不怕這麼大的福分, 孩子壓不住!”
林鑫皺起眉頭, 拽了下妹妹的辮子,虎著臉:“不許胡說八道。走吧, 咱們過去給芬妮幫忙。”
又是瓜子又是糖, 還有冬瓜茶, 三樣東西排成列, 光一個芬妮哪裡忙得過來。
林蕊陰謀論:“他就是故意的, 知道咱們肯定看不過眼會幫忙。這下好了, 免費兩個小工,哦,不對,是四個。”
還有盧哥跟鵬鵬呢!
太會算計了!腦袋瓜子都用在這種小賬上, 難怪日子過得緊巴巴。
林鑫拍妹妹的胳膊,往她嘴裡頭塞了顆奶糖。就她怪話多,糖怎麼不黏住她的嘴?
鄭鵬到底年紀小好熱鬨, 加上知了猴對他來說一點兒也不新鮮,反而是大幕上的電影瞧著挺有趣。
林蕊憤恨不已:“叛徒!”
她大話說的太早了,因為她很快也淪陷在電影中。
八十年代的渣畫質照理來說根本入不了林蕊見多識廣的法眼,可耐不住電影劇情好,演員給力。
林蕊一麵看一麵吸氣,沒想到現在電影尺度這麼大,居然還敢正麵杠軍隊腐敗。
到底怎麼過的審啊?
她一開始還嗑著瓜子,到後麵連喝茶都忘了,注意力全都放到了電影上。
一卷膠片放完,放映員調上下一卷的間歇期,盧定安小聲跟林鑫說話:“謝晉導演的《芙蓉鎮》,你看過嗎?也是部很好的片子。”
林蕊識相地離姐姐遠點兒。她這顆大燈泡實在太耀眼了。
鄭鵬沒有像其他孩子一樣激動,而是神情嚴肅地看林蕊:“二姐,打仗不是英雄嗎?為什麼那個官太太不讓她兒子當英雄?”
“上戰場都有可能犧牲,比起英雄,所有的母親都更希望自己的兒子平安。”
芬妮皺起眉頭:“她那是自私自利,就她兒子是人,彆人的孩子不是人?雷軍長說的沒錯,這種人就該第一個扛著□□包去炸碉堡!”
林鑫過來給村上的老人拿瓜子,聞聲笑了:“父母在麵對自己的孩子時,都難免自私。不應該存在的是特權,軍人保家衛國是天職。”
鄭鵬嚇得小臉慘白,驚惶地看著姐姐:“我爸也要去打仗嗎?會不會死人?”
林蕊趕緊安慰表弟:“打完了,都打完了。”
起碼在她記憶中,此後三十年都沒有大規模的戰役。
每次她們寢室去學校食堂吃飯,看到電視新聞中國外戰亂,都會暗自慶幸,虧得她們生活在和平的國度和平的年代。
幕布上的光影再一次亮起,電影越往下播放,戰爭的殘酷越一覽無遺。
影片中,那位平常牢騷滿天的副連長為了讓焦渴難耐的戰友喝點兒水,去砍甘蔗,結果踩著地雷壯烈犧牲。臨死前,他惦記著的還是戰友們有沒有吃上甘蔗。
林蕊的眼淚攔不住,簌簌往底下掉。
林鑫摸出手絹,讓妹妹擦眼淚,同樣眼睛紅紅的。
芬妮咬牙切齒:“不應該他死的,大官的兒子的不是要升官嗎?那他們去戰場上啊。”
“雷軍長的兒子犧牲了。”盧定安看著大幕布,“他爸爸親手把他送上的戰場。”
林蕊又想哭,因為雷軍長的兒子死的冤枉。
那個綽號叫“小北.京”的將二代,因為他連發兩顆都是臭彈,被敵人活活打死了。
連長一看炮彈的生產日期,1974年4月,破口大罵:“批林批孔,批他奶奶的!”
林蕊怔怔地看著屏幕,眼淚止不住往下淌。
“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戰爭永遠都會有人死亡。”林鑫輕輕地歎了口氣,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幸虧仗已經打完了。”
林蕊抽著鼻子,不停地擦眼淚。
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居然看電影還哭成這樣。
根生叔叔嘴裡頭叼著煙過來,紅光滿麵地問城裡來的客人:“怎麼樣,電影好看吧?”
盧定安趕緊點頭:“非常精彩,是部好片子。”
其實這部電影,他剛上高中的時候就看過。不過再次重溫,他依然承認這是部極為優秀的電影。
最起碼的,英雄也是人,不是宣傳畫。他們有喜怒哀樂,他們麵對死亡也會恐懼。這才是真正的人,沒有人是不怕死的。
曆史的過錯應當被銘記,被反思。
“這電影要兩個多小時,看著吧,下麵還有部短點兒,《人到中年》,也是拿獎的好片子。”
根生叔叔話音未落,打穀場上響起騷動。
有人低喊著:“鬼子進村咯。”
然後有人過來拽根生叔叔:“快跑,計生乾部來了。”
隻是哪裡還跑得掉,鎮上計生小組的人早就堵住了出路,就等著包抄抓人。
根生叔叔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怕個屁,老子兒子都生了,我怕他們?”
先前林蕊見過的婦女主任沉著臉走過來,厲聲道:“好,生了不能揣回頭。罰款,紅頭文件規定了,罰款拿來。”
打穀場上的人愈發騷動起來,有人扯著嗓子問:“乾部,你說罰多少錢?”
“三千塊!有兩個孩子還超生,三千塊掏出來!”
村民們發出驚呼,有人小聲念叨:“怎麼又漲了?年前到東村的那個不是才罰了兩千嗎?”
此時雖然分田到戶,但大部分農民也就是能填飽肚子而已。一年到頭忙下來,也才四五百塊錢。
三千塊,豈不是要他們不吃不喝掙七八年?
林蕊在心中列算式。
彆說根生叔叔家了,就她家目前的狀況,三千塊錢也得林父林母不吃不喝乾小兩年。
旁人有勸的,有開口打圓場的。
計生乾部冷笑:“這是我私人的賬?這是國家的罰款,一分都不能少!”
根生叔叔臉色鐵青,突然間連喊三聲“好好好”,猛的操起桌上切炒米糖的刀,狠狠地剁下。
鮮血噴出,三根手指頭在桌上滾了兩下,根部血肉模糊。
“老子一根手指頭一千塊,三根手頭抵債!”
林蕊看著血淋淋的手指頭,眼前一黑,癱倒在地,不停地抽搐起來。
媽呀,她都不知道她媽見血還會抽啊。
第十七章 急送大醫院
打穀場上的人驚呆了。
根生叔叔舉著血淋淋的左手,殘損的手掌上隻連著拇指跟食指,其他三根手指頭全都滾在桌子上。
他怪笑著指著斷指:“老子還你們的債!”
有人尖叫,有人嚇得哭鬨不止。
林鑫擋在妹妹前頭,大聲喊著人群:“彆過來,都離蕊蕊遠點兒。盧定安,冰棒,撿起手指頭,用冰棒鎮住,馬上去醫院。”
妹妹這是受到了刺激,癲癇發作了,隻有等她抽完了才能送去醫院。
“車子,趕緊找車送縣裡頭。”外公也反應過來,慌忙找東西給根生叔叔止血。
地上淌著的,全是血。
林鑫立刻否定了外公的提議:“縣醫院解決不了,隻有工人醫院才有可能接上手指頭。”
根生叔叔是家裡的主勞力,他手指頭斷了,以後妻子孩子怎麼辦?一家老小全指望著他掙錢過日子呢。
林鑫看著抽搐不止的妹妹,又氣又急。
她剛才怎麼沒擋住妹妹的眼睛,蕊蕊不能見血啊。
她就不該攔著蕊蕊,要是蕊蕊去抓知了猴了,不就沒這麼多事了嗎?
看什麼倒黴鬼的破電影?她們還稀罕這點兒電影不成!
盧定安捧著盒子過來,盒子底下放冰棒,蓋了層皮子,上麵安置了手指頭。
他安慰林鑫:“沒事的,過去了就好。”
哪知道他踩到了貓尾巴,林鑫立刻暴跳如雷:“離遠點兒!”
蕊蕊哪裡還能再看血淋淋的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