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不會是皇帝陛下吧,哈哈!”
這些議論僅止於百姓間附耳相傳,但霍采瑜距離百姓頗近,閒談儘收耳中。
聽到還有猜測陛下是葉歸安的男寵的,霍采瑜本就不太美的心情更差了。
他抬起頭,朗聲道:“葉大人還有什麼說的?”
葉歸安掃了他一眼,心中暗恨:要不是陛下恰好在此,此刻已將你砍頭了,哪輪得到你在此饒舌?
“本官知曉了,隻是此事乾係甚大,牽扯甚廣,還需仔細調查……”
話音未落,便見坐在旁座上一直低眉垂目緘口不言的副郡守沈複琊忽然離席,走到堂前跪下。
葉歸安心頭泛起強烈的不好的預感:“沈大人,你……”
“臣參見陛下。”沈複琊對著李錦餘的方向叩首三次,挺起腰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臣狀告青水郡郡守葉歸安貪贓枉法、罔顧朝廷稅政!”
隨即沈複琊一揮手,早有準備的親信上前奉上了許許多多葉歸安的罪證,聽得百姓們瞠目結舌,便是衙役們也都目瞪口呆。
滿座嘩然。
下麵圍觀的百姓瞪大了眼睛,伸直了脖子想去看藏在影紗後的李錦餘。
——皇帝!
——皇帝!
高高在上的天子,竟然就在他們麵前?!
傳聞中這位皇帝青麵獠牙、食人為生;也說他錦衣玉食、以玉杯斟金液,奢靡無度。
百姓們從來隻在官府告示、民間傳聞中知曉當朝皇帝的存在,從未這麼近和陛下接觸過!
——聽剛才的聲音,似乎也不像傳言中那樣嚇人哪?
……
葉歸安臉色陰沉得可怕。
他終於意識到,今日不是這個賤民有備而來、而是沈複琊竟起了二心,妄圖把他拉下馬。
組建源廣商行的計劃他沒有通知過沈複琊,可沈複琊好歹是青水郡副郡守,若想這麼簡單把自己摘出去,恐怕不容易。
反倒是他身為當朝丞相的堂弟、嫻妃娘娘的父親,陛下怎麼也會向著他!
葉歸安思量清楚,起身同樣跪下:“陛下聖明!此乃沈複琊血口噴人、栽贓於臣,陛下不可輕信!”
李錦餘輕輕吸了口氣,給自己打了打氣,掀開影紗簾走了出來。
下麵的百姓隻見一年輕男子走出,身著玄色底紋繡金龍長袍、頭頂白玉琉璃冕冠,眉眼俊秀,甫一看去,竟覺得十分賞心悅目。
——陛下長得真好看哪……
百姓們心中頭一個冒出的想法竟然是這個。
隨後他們便聽到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些不悅的聲音:“葉歸安,你便是如此對待朝廷給你的責任?”
這一句話算是表明了陛下的立場。
葉歸安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猛然抬頭與陛下對視,卻發現陛下根本不看他,隻撫著案上的驚堂木歎息:“朝廷封你做郡守,你不想著為百姓謀福祉,卻欺上瞞下、貪贓枉法!”
“陛下,臣冤枉!”
“人證物證俱在,有何冤枉?”霍采瑜上前一步,淡淡地道,“葉大人若覺得冤屈,那便……抄家吧。”
……
幾乎算不上抄家。
按照沈複琊提供的幾個位置,禁衛軍找到葉歸安倉庫,把璀璨珍貴的金銀珠寶一車車往外拉。
這些禁衛軍是皇帝親衛,青水郡通知京城後火速趕來保護李錦餘,也是他們能依仗的最大武力。
麵對這金山銀山,沒見過世麵的百姓似乎完全不認得“錢財”是什麼了。
就連李錦餘都吃驚地長大了嘴。
葉歸安府裡這些金銀珠寶,簡直比皇宮裡還要豪華啊!
他在位這些年,究竟從青水郡盤剝了多少?
此時已不必再說什麼證據。
“葉大人,你還有話說嗎?”
葉歸安神色灰敗,過了良久,才像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掙紮著坐起身:“陛下,臣無論是否有罪,都是皇親宗室之人,享有一次免罪權。”
李錦餘看著他,見他印證了霍采瑜的猜測,心裡歎口氣,努力維持著威嚴的氣勢:“這朕倒是知曉。”
葉歸安稍稍鬆口氣。
下麵的百姓紛紛露出了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李錦餘話鋒一轉,“但朕也記得,這條律法也不能免除所有的罪行,例如……謀逆罪。”
葉歸安微微一怔。
他隻貪財,確實從未想過謀反。
還沒想明白,便聽到李錦餘繼續道,“朕這次來青水郡,實為了一件大事。”
所有人都看著他,不知為何突然提這個。
這麼多人的目光凝聚,李錦餘驟然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若是離京之前,他可能現在立刻就乾巴巴地甩出幾個字,然後火速找借口逃走了;
但現在看著下麵那些茫然、憤怒、失望、希冀的百姓們,李錦餘想起無名山村裡那幾位窮困卻善良的村民、想起聚在城外河畔認真讀書的書生、想起為百姓天下奔走勞累的霍采瑜。
這些人和事填充了他內心的勇氣,讓他敢於頂著自己最懼怕的人類的目光,站在這裡緩緩說出自己的台詞。
“朕在宮裡碰到一逆賊刺客,刺殺朕不成,搶走了朕平天鎏金帝冕上的掛珠。”
李錦餘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平天鎏金帝冕乃是太.祖傳下來的皇宮至寶,朕聽聞那些掛珠出現在青水郡,便來了一趟。”
話至此,葉歸安還是有些不明白。
此時一禁衛從遠處跑來,手中托著托盤,跪下彙報:“啟稟陛下,源廣商行庫房中發現陛下尋找的平天鎏金掛珠,請陛下過目!”
托盤中正盛著十枚亮晶晶的黑質金絲珠子。
葉歸安頭一暈,大聲道:“陛下!商行隻管收購,可不曉得這些東西的來曆啊!”
“你這麼說倒也無錯。”李錦餘拿起旁邊的賬簿,翻了兩頁,隨後輕輕摔在托盤上,“賬簿記載,當日有人典當了二十顆掛珠,商行裡卻隻有十顆……另外十顆哪去了?莫不是葉大人想自己過過皇帝癮,偷偷藏起來了?”
葉歸安眼睛幾乎要瞪出來,想要解釋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心急之下兩眼一翻,竟當場暈厥了過去。
李錦餘看他昏過去,不再理他,轉頭看向了沈複琊:“沈大人。”
“罪臣在。”
“你雖檢舉有功,但同流合汙之罪仍不可饒恕……朕給你一個活命的機會。你將葉歸安的家財清點出來,仔細核對,儘數返還百姓或用在青水郡建設之上。若做得好,尚能保住你這條命。”
沈複琊似乎沒想到自己還有這個任務,微微一怔,方才跪下感激涕零:“謝陛下恩典!”
“不必謝朕。”李錦餘重新坐下,“葉歸安前車之鑒,你可莫要重蹈覆轍。
“至於葉歸安,責令他三日內交代剩下十顆平天鎏金掛珠的去處,逾期按謀逆罪論處!”
圍觀的百姓們清晰地聽到了李錦餘和沈複琊的對話,眼神恍惚,過了許久才被狂喜充盈,有些人淚水頓時湧了出來。
——天亮了?
——他們以後都不必被葉郡守盤剝了?終於不用擔心辛辛苦苦勞作一年,收成卻連稅都交不起?
此時此刻,他們全然忘卻了平日裡口耳相傳的皇帝的暴虐無道的流言,隻跪在地上,感激涕零地呼喊:“陛下萬歲!”
呼聲此起彼伏、聲震入高空,激散盤旋在青水郡上空籠罩已久的陰雲。
……
將葉歸安羈押入囚籠一路拉回京城,要沈複琊暫代郡守,貶斥了一批葉黨的貪官,再將後續的瑣事安排妥當,李錦餘總算鬆口氣,癱在床上一動不動:“朕要累死了。”
他以前什麼時候乾過這些事兒。
霍采瑜收攏起文書,目光不動聲色在陛下臨時居住的寢房掃了一圈,沒看到什麼女子男寵留下的痕跡,心下稍鬆。
看李錦餘真的很辛苦的樣子,霍采瑜心底一軟,柔聲道:“陛下且休息吧,明日我們便可回京。”
這一次真的辛苦陛下了。
霍采瑜對李錦餘的佩服之意愈加濃烈。
陛下竟如此深謀遠慮,早早就在源廣商行布下了棋子,方能在今日將那葉歸安一軍!
相比之下,自己這些辛苦排布的計劃和謀略,簡單得像小孩子過家家。
他的陛下是如此的優秀……
霍采瑜凝視著李錦餘,內心又驕傲又酸楚。
“對了,錢跛子呢?”
李錦餘忽然想起陪伴他們一路過來的那個少年,問了一句。
“他在客棧,上次堂審他也在圍觀,知曉你的身份之後,話都說不利索了。”霍采瑜看李錦餘心情很好,也跟著放鬆了一些。
見了麵李錦餘才知道,錢跛子何止是話說不利索,整個人看起來眼睛都不知該放在哪裡。
錢跛子還想給李錦餘叩拜,被李錦餘阻止了:“不用多禮。”
分彆在即,霍采瑜問:“不出意外,葉歸安此次絕無生機——你後續有什麼打算?”
錢跛子在葉歸安下獄時便哭過一場,現在心情還算鎮定,隻有些茫然:“我也不曉得……之前隻想著給爹娘報仇,沒想過其他。”
李錦餘想起這少年除了性子有些陰沉之外,腦子很活,暗暗替他可惜。
若是錢跛子能好好長大,習字讀書,說不定會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想到這裡,他忽然眼前一亮:“你想不想讀書?”
錢跛子微微一怔。
若有讀書的機會,誰不想讀書呢?
隻是他孤身一人,哪裡付得起束脩?
“我有辦法。”
李錦餘拉著錢跛子來到他當初買下來借給那幾個學習的學堂,請裡麵的書生幫忙教導錢跛子。
書生們沒有去圍觀葉歸安落馬,因此沒見過李錦餘作皇帝時的樣子。但恩公請他們幫忙,他們自然拍著胸脯答應:“公子放心,我們一定好好教導這位小兄弟識字!”
給錢跛子安排好去處,李錦餘和霍采瑜才坐上回京的馬車。
這次離京之行過程跌宕,完全出乎兩個人預料。
但是結果尚算令人滿意——葉歸安落馬,牽連起來的人足夠讓丞相派頭疼不已。
上車之前,李錦餘本要霍采瑜和他宿在同一輛車上;可車隊走起來沒多久,李錦餘忽然變卦,要霍采瑜去另一輛車。
霍采瑜不明所以,抿著唇離開了他的陛下。
結束了正事,他心思都放回了他的陛下身上,正想著回宮的路上和陛下朝夕相處的日子,結果兜頭一盆涼水。
李錦餘已經無暇顧及霍采瑜的心情。
他整個人躲在被子裡,拒絕任何人進馬車,捂著自己屁股後麵露出的短短、毛毛的尾巴,欲哭無淚。
——怎麼尾巴冒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