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李錦餘還是安排霍采瑜睡在外殿。
第二日是沐休, 按照慣例又該去向太後請安。
之前幾次去拜見太後, 太後總是以研究佛法、為陛下祈福為由閉門不見人;偶爾幾次見麵,態度也有些疏離冷淡, 簡直不像親生的。
李錦餘一開始還有些疑惑, 但慢慢習慣了倒也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也許太後沉湎佛法太久,對他又失望透頂所以不想搭理他吧。
反正“為陛下祈福”這個理由李錦餘自己是不太相信的。
他對這種關係倒還挺滿意——到現在為止,能讓他接納近身的人也就一個霍采瑜而已。
何況他也沒有繼承原身的記憶,不清楚太後和原身相處的細節,真要母子和諧,說不定哪天就露餡了。
這種保持距離的關係對他來說再合適不過。
今天太後沒有閉門念佛, 正常接待了李錦餘。
李錦餘慣例問了好, 坐在鋪著青鳳繡品的棗木椅上低頭品茶。
隻一口就讓他暗中撇撇嘴,放了下來。
——這茶好苦,香味也太濃了。
比霍采瑜給他泡的差太遠了……
李錦餘正低頭思量著要不要找霍采瑜要些茶來孝敬太後,冷不防聽到太後問了一句:“聽聞你最近正籌劃著從丞相那裡收權?”
李錦餘嚇了一跳, 抬起頭下意識四下打量了一下, 發現方才伺候的宮人已經悄悄退去, 隻留著一個見過的姑姑在太後身旁伺候。
似乎看出他的警惕, 太後有些皺紋的臉上微微扯出一個不算慈祥的笑容:“放心, 哀家這裡都是信得過的人。”
李錦餘稍稍鬆口氣,摸不清太後的立場, 謹慎地道:“朕隻是想多處理些朝政。”
太後對李錦餘這個回答似有些不滿, 但還是點點頭:“你能想通便好, 現在爭回來尚不算晚。”
想通?
李錦餘覺得這個詞有點微妙,試探著問了一句:“太後支持朕嗎?”
“你現在是皇帝,哀家有什麼不支持的。”太後手裡轉動著檀木念珠,微微歎口氣,“你想青史留名,哀家能理解;隻是古往今來,能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又有幾人?多少皇帝也不過籍籍無名。”
李錦餘聽著愈發暈乎,附和道:“朕覺得也是。”
像他一個成精的倉鼠,在現代社會聽過的古代皇帝也不過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那幾位。
“你能想通這點便好。”太後似乎有些疲倦,放下念珠,微微撐了一下額頭,“哀家乏了,你且回去吧,孟氏和韓氏都會支持你,你隻管去做。”
李錦餘暈暈乎乎從慈寧宮出來,摸不著頭腦。
太後這番話是什麼意思?
原身以前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所以才一直自暴自棄?
回宮路上李錦餘一直在琢磨這次麵見太後的對話內容。
聽起來原身似乎有些執著青史留名。隻是這和自暴自棄有什麼關係?
總不會覺得自己乾不出那些雄才大略的明君的偉業、不能百世流芳,就乾脆學紂王遺臭萬年吧?
哪有這麼敗壞自家祖宗基業的?
李錦餘滿腹疑惑地回了寢宮,想了想,把霍采瑜叫了過來。
他掐頭去尾地把和太後交流的過程告訴霍采瑜,寄希望於霍采瑜的智慧幫他分析分析。
霍采瑜沒想到陛下連和太後母子之間的溝通都告訴了他,十分意外。
按下多餘的心思,霍采瑜認真思索片刻,麵露欣喜:“太後這意思,應當是孟大將軍同意了。”
“孟大將軍?”
“韓家是太後的本家,與孟大將軍代表的孟家也是姻親關係。”霍采瑜簡單介紹了一下兩家人四五次聯姻,聽得李錦餘頭昏腦漲。
孟家是太皇太後的娘家,韓家是太後的娘家。
兩家前幾代家主互有姻親,旁支更不計其數。
皇家的姻親關係真是錯綜複雜……
“如今韓家是荻朝外戚的代表,在朝堂上影響力雖不及孟家,在皇親世家中影響力卻不低。”霍采瑜看陛下暈乎乎的樣子隻覺得可愛,聲音忍不住放柔了許多,“臣之前還想是不是可以爭取一下韓家的立場,沒想到陛下今日便帶來了好消息。”
李錦餘:“……是太後主動提的。”
不是他說動的。
不論如何,有太後外戚和孟大將軍的支持,他們可以著手改革科舉了。
新政推出去,果然遭到了丞相派的強力抵觸。
早朝時,葉丞相依然站在文官之首一言不發,背後的狗腿子們聲情並茂涕淚俱下,痛斥新政,似乎若按照這政策,大荻即日便要亡了一般。
慣例頂著新政發起人的霍采瑜差點被丞相派的口水湮沒。
李錦餘習慣性把新政冠名權放在霍采瑜身上,本想給霍采瑜繼續刷政績,也知道丞相派的反彈是正常情況,但看到霍采瑜孤身一人承受屍位素餐的官員們的口水,還是忍不住有些心疼和憤怒。
霍采瑜對科舉的改革和原著中差不多,都是為了給寒門學子一條公正的晉升道路,讓朝堂能如同活水一般不斷更替,才能一代代安穩走下去。
而這群正事不做、隻知道溜須拍馬貪贓枉法的狗官,卻擺出一副憂國憂民的樣子大放厥詞!
李錦餘越想越生氣,忍不住拍了一下龍椅的扶手:“夠了!”
這些人憑什麼指責霍采瑜!
下麵吵吵鬨鬨的大臣們為之一靜。
霍采瑜屹立在百官之中昂然不動,隻在李錦餘開口時抬起頭,目光望著高台之上的天子,微微發亮。
“霍采瑜的意思,便是朕的意思。”李錦餘不假思索地道,“大將軍,你意下如何?”
孟大將軍隱晦地看了霍采瑜一眼,毫不遲疑地開口道:“臣覺得可以一試。”
丞相派的官員紛紛心中一驚:大將軍這是明確表明站在那邊了?
李錦餘故意不理會丞相派的人,轉頭看向了作為國戚代表站在朝會上的絳國公:“此事牽扯各大家族之政,絳國公如何看?”
絳國公是當今太後的生父,外戚和公侯的魁首,一貫上朝明哲保身不發一言。
如今被陛下點了名,老國公慢吞吞回答:“老臣亦讚同大將軍。”
絳國公的話幾乎能代表最上層公侯世家的意見,丞相派的官員頓時覺得一盆冷水從天而降。
怎麼回事?
大將軍和絳國公同時站出來支持霍采瑜這個不起眼的小卒子?
這些世家不該和他們統一戰線嗎?
丞相派的人或怒視或恐慌,最終把所有的目光都彙集到丞相身上。
李錦餘這才把目光放在葉丞相身上:“丞相覺得如何?”
葉丞相抬起頭,深深看了李錦餘一眼,又側頭給了霍采瑜一個冰冷的眼神。
霍采瑜毫不畏懼地冷眼懟回去。
他不清楚丞相對他的敵意從何而來,但單說丞相派對陛下的所作所為,他就不可能放過葉歸鄉!
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葉丞相身上,葉丞相終於開了口:
“臣覺得……絳國公之意不錯。”
丞相讓步了?
在這麼關鍵的事情上?
不管是哪一派的大臣們紛紛怔住,目光中均有些不可思議。
葉丞相如何發家大家都心知肚明。難道葉歸鄉真的願意把吏部這個大蛋糕拱手讓人?
有些冷靜清醒的丞相派人對丞相這個決定倒是沒有覺得意外。
大將軍派、中立派忽然同時支持,必然是陛下背後做了什麼動作說服了他們。
現在爭取也難抵大勢,不如且退一步,謀求後手。
李錦餘可不管丞相怎麼回事,見葉丞相讓步,當機立斷果斷安排,直接把霍采瑜抬上了吏部,並由他全權處理今年春闈的改革安排。
若是往常,科考主考官簡直是人人垂涎的美差,誰都想咬一口;但是今年陛下驀然要求改革,還跟丞相對上,有點眼色的臣子都選擇了保守觀望。
倒是有幾個大儒站出來,懷疑霍采瑜的學識能不能擔得起主考官的職責。
這一點霍采瑜沒有讓李錦餘丟臉,當場和那幾個大儒引經據典現場辯論,很快便令百官折服。
有幾個一直輕蔑地視霍采瑜靠賣屁股上位的大臣,也對霍采瑜有了改觀。
——陛下推出來的這個靶子,竟然不是那麼無用?
李錦餘自然毫不擔心霍采瑜的文采學識,端坐在龍位上,看著霍采瑜舌戰群儒,十分安逸。
霍采瑜說服了那幾個反對者,最後把目光投上來時,李錦餘也大方地給了一個讚賞的笑容。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總覺得他笑了之後,霍采瑜整個人都亮了不少。
……
下了早朝,絳國公年紀不輕,走得慢,落在百官後麵。
走出殿門,旁邊朱漆紋龍柱的陰影後轉出一個人來,麵色如常,正是葉丞相。
“絳國公安好。”葉丞相彬彬有禮率先問好。
絳國公看了看葉丞相,白眉微微動了動,歎口氣:“老了,不比丞相年輕有為。”
葉丞相今年不到四十歲,可麵相年輕,看起來三十出頭,在老國公麵前確實稱得上年輕有為。
“國公老而彌堅,豈是我等後輩可比擬?”葉丞相走在絳國公身側,淡淡地道,“如國公這等久經風浪的前輩,當不會看不出陛下‘嫡爵庶仕’的狠辣之處。”
陛下的新政看似完美解決了嫡庶之爭、維護了嫡子的利益,也讓庶子有路可走,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
嫡子穩穩襲爵,少了庶子的競爭壓力,隻守著舊業過活;庶子雖分不到家產,卻能走科舉之路平步青雲。
嫡庶之爭將從家族內部轉移到家族之外!
如此長久下去,若嫡子不出息、庶子爭氣,世家嫡係將會被逐漸削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