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今也看得出來,陛下和攝政王之間真的沒有一絲君臣該有的隔閡嫌隙,彼此信任、彼此依賴,他縱觀史書,也未曾見過如此和諧的君臣之誼。
霍采瑜對這個問題似乎並不意外,輕輕挑了一下眉:“這個問題取決於陛下。”
孟大將軍一愣。
“陛下若不想做皇帝,我便陪陛下辭去官職,自由自在浪跡天涯;陛下若想做皇帝、卻做不好,那陛下不擅長的事,我來替陛下完成。”霍采瑜微微一笑,“有我在一日,都保陛下安逸無憂。”
孟大將軍凝視霍采瑜半晌,忽然笑了一聲,搖搖頭:“攝政王待陛下如此忠心,實在令人欽佩。我……自歎不如。”
他翻身上馬,拉扯韁繩,最後看了眼霍采瑜:“勞煩攝政王替我轉告陛下——我孟擊浪之前錯了!祝陛下與大荻千秋盛世!”
……
李錦餘感覺自己好像在做夢。
他發現自己確實在做夢。
夢中皇宮裡儘是他不認識的男男女女,觥籌交錯,還有太醫一臉焦急地走來走去。
他仿佛隻是一個看電影的觀眾,看著身邊的場景不斷切換,自己卻心如止水。
過了沒多久,忽然傳來一聲模糊的喊聲——“陛下駕崩!”
李錦餘悚然一驚:誰駕崩了?他嗎?
畫麵很快閃過了舉國大喪、滿城白綾,最後落在新帝登基的場景上。
李錦餘望著龍椅上那個十幾歲的孩子,莫名覺得他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自己在什麼地方見過他。
畫麵再次跳躍,這次跳轉到了裝點著素白紗簾的宮殿。
李錦餘認出這裡就是慈寧宮。
慈寧宮裡,年幼的皇帝坐在左下方的椅子上,抱著一杯清茶小口小口地喝著,中間停下來小聲道:“母後,這茶味道好怪。”
冷漠的女聲在慈寧宮的正座上響起:“都喝完。”
小皇帝皺著眉,聽話地繼續喝了下去。
看到皇帝喝完了茶,鳳座上的人唇邊才微微勾了一下,輕輕舒了口氣,喃喃道:“不要怪我……”
再後麵便是年幼的皇帝深夜在龍榻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總是忍不住暴躁發脾氣的場景。
李錦餘已經明白這些畫麵是什麼。
是原身景昌帝的記憶。
難怪這個小皇帝看起來這麼麵熟,隻因為他長大之後的模樣自己每天都會在銅鏡中看到。
畫麵跳轉突然快了起來。
有小皇帝趴在玉案上對著奏折冥思苦想的畫麵、有坐在龍椅上強忍著煩躁仔細傾聽朝臣彙報的畫麵、還有晚上躺在床上難以入眠時捧著《國策》仔細學習的畫麵。
很快又回到慈寧宮。
這次已經長大了幾歲的皇帝麵色慘白地看著鳳座上的母後,一臉不可置信:“朕隻是……一時的替代?”
“在哀家找回真正的皇兒之前,需要有個人坐在皇位上。”那個冷漠的女聲似乎有些不耐,“你本應該和鐘氏一同葬身在冷宮裡,能得這幾年龍椅,已經是幾世修來的福分,還有什麼可不滿的?”
小皇帝臉色慘白,喃喃地道:“所以母後才給我下了那種毒?”
“哀家的皇兒回來之前,後宮要清清白白、乾乾淨淨,不能留下旁人的孽種。”太後的聲音宛如一把尖刀,狠狠刺入小皇帝的胸口,“你也莫怪哀家心狠,怪隻能怪你自己命不好。”
小皇帝捂著胸口,身形搖搖欲墜,喃喃道:“若母後的親生皇子回來,朕何以自處?”
“你且放心,待皇兒回來,他便是真正的‘景昌’,史書工筆中不會留下你一絲一毫的存在痕跡。”太後聲音依然冰冷,“屆時哀家可以給你絕子的舒緩之藥,放你離開。”
小皇帝的臉色更白了,整個人搖搖欲墜:“朕的一切……都是他的?”
“這一切本就不是你的。”
“朕可以做個好皇帝、朕想要青史留名……”
“你若想得開,景昌之名流傳於世,也有你一份功勞。”
那如何能一樣呢?
景昌帝麵色蒼白、恍恍惚惚地回到寢宮,在寢殿裡呆坐一整夜,忽然站起來,將寢殿裡除了傳國玉璽之外的一切玉石器具都砸得粉碎,像把他天真的過往一同毀滅。
再之後,認認真真伏案的少年沒有了,大荻隻剩下昏庸暴虐的景昌帝。
濫殺無辜、逼死忠臣、草菅人命、放任橫流。
李錦餘望著那個在一群戰戰兢兢的宮妃環繞中喝的醉醺醺的景昌帝,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是不是覺得朕就是個笑話?”
畫麵中的景昌帝忽然苦笑了一聲,漂亮的眼睛看了過來。
李錦餘一愣,指了指自己:“你在和我說話嗎?”
“不然還能有誰呢?”景昌帝隔著那些虛幻的場景,理了理自己散亂的長發,自嘲地道,“這世界上還有幾人能夠記得朕呢?”
李錦餘這才反應過來,有些吃驚:“你還活著?”
“不過是一縷執念罷了。”景昌帝凝視著李錦餘,忽然冷不丁冒出一句,“朕真羨慕你。”
李錦餘愣了一下:“羨慕我什麼?”
“羨慕你純粹而堅強。”景昌帝伸出手,似乎想要摸一摸李錦餘的臉,最終還是頹然放下胳膊,“朕終究還是太軟弱了。”
李錦餘知道景昌帝在感歎什麼,心頭泛起一絲不忍,小聲道:“你承受的東西比我多,不一樣的。”
他從沒覺得自己比景昌帝能有多強。
“是啊,朕承受的東西比你多……”景昌帝喃喃地道,“朕從小被父皇教導,心中願望便是超越父皇、超越太祖,成為百世流芳的明君,能夠在史書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千年之後後人評書,能稱讚一句‘景昌大治’,便是朕一生至高的追求。”
他頓了頓,臉上又流露出一絲苦笑,“誰知道意圖將我從史書上完全抹去的,竟然會是朕的母後呢?朕心裡發狠,腦子一昏,便想著母後要將朕從史書上抹去,朕便要反著來——不是說將來要將朕的功績移花接木到她的皇兒身上麼?那朕便使勁作,作到母後也無法抹消朕的罪過,作到千秋萬世之後,後人提起朕都要吐口唾沫!倒要看看後來的那位願不願意接朕的名聲。“
說到最後,他又自嘲地笑了一聲,“不能流芳百世,那便遺臭萬年。”
李錦餘抿了抿唇,沒有說什麼。
他能理解景昌帝的選擇,但並不讚同。
景昌帝自己經曆確實很慘,可是冤死在景昌帝手下、成為他“反抗太後”的淒涼的數字的那些人又有何辜?
不過景昌帝本身也是可憐的受害者,他不願意在對方傷口上撒鹽。
“是朕錯了。”景昌帝沉默了片刻,輕輕歎了口氣,“無論什麼理由,這一點都是朕做錯了。朕確實不配做這個皇帝。”
他抬起頭,看著李錦餘,忽然笑起來,“好在有你。”
李錦餘又愣了一下。
“朕這半生就是個笑話。感謝上蒼讓你降臨到朕的身體中。”景昌帝凝視著李錦餘,漂亮的眼眸中沒有一絲作偽,“你比朕更適合做皇帝,一定能做到朕做不到的事。”
李錦餘下意識推托:“我做的很少,都是霍采瑜在做。”
“那也比朕好多了。”景昌帝轉頭看向虛幻華美的宮殿,目光中流露出一絲黯然,“朕若能想開些,必不至此。”
李錦餘看著景昌帝遺憾的目光,忍不住問:“你要回來嗎?這具身體可以還給你?”
景昌帝怔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你舍得?”
李錦餘小聲道:“這本來就是你的。再說我可以自己慢慢修煉。”
景昌帝的眉眼徹底舒展開,笑得更加開懷:“不必了,朕也隻剩這點執念,消弭之後便要轉世。此後大荻成敗衰盛,都與朕無關。朕再也不想管了。”
李錦餘仔細看去,發現景昌帝是發自內心地釋懷,誠懇地道:“那祝你來世生在幸福之家,一生無憂。”
景昌帝看著他,臉上笑容微微收斂了一下,輕輕歎息一聲:“朕竟然有點嫉妒霍采瑜了。”
李錦餘:“啊?”
“沒什麼,朕該走了。”景昌帝笑了笑,眉眼重新舒緩起來,“你若不嫌棄,朕的軀體、皇位、名號……都送給你了。”
李錦餘有些茫然:“可是……我還沒想好要不要繼續做皇帝……”
“沒關係,你若不要便丟了吧。朕也沒什麼能給你的了。”景昌帝仰頭看了眼並不存在的天空,臉上笑容愈發明亮,“這點執念也要消散了,雖然朕可能沒有資格這麼說,但是——日後大荻便交給你了。”
隨著最後一句話慢慢出口,景昌帝微笑的麵容在李錦餘麵前漸漸變得透明,最終徹底消散。
執念儘消,輪回往生。
李錦餘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下意識想要伸手阻攔,卻發現自己周身縈繞起淡紫色的光芒。
紫薇帝氣。
被身體的原主人親口承認,景昌帝的軀體、氣運、命理全部彙入了李錦餘之中。
李錦餘背後浮現出一道可愛的倉鼠虛影,一同湧入他的身體內。
這一刻,李錦餘驀然感覺自己仿佛從虛幻的夢境中回到現實,腳下終於踩到了大地,過去偶爾浮現出的離世感在這一瞬間徹底煙消雲散。
他終於真正來到了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