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芷虞含了半句話沒說。
那就是她發現自己少了一魂。
被這種濃重的煞氣衝撞,剩餘的兩魂七魄極其容易不穩,到時候她的修行就會一朝散去……有時候鬼怪之間的對抗就是這樣簡單,過強的對弱的一方,是會造成碾壓效果的。
而新生的厲鬼,在誕生之初,是沒有理智也沒有意識的,若是在鄉村田野那種地方出現,基本一現身就會滅一村,造成血流成河的效果。
等到那血氣、戾氣都散去,就會遊蕩在世間,稍稍強大一些的,靠著吞噬低級的鬼怪就能變強,然後才能逐漸地找回神智,但是在遇到自己死前最厭惡的事情時,還是會激發戾氣。
鄭芷虞也不知道這老和尚到底哪來的本事,竟能在這厲鬼剛被血氣滋養,戾氣不散的時候收服,想來那鬼麵佛珠並不是一般的法器。
起碼當世應該沒有人能輕易養出來。
“那……怎麼辦?”許嬌自己除了這臨時學來的幾手符,對這些東西的了解全靠遇上了之後腦子裡莫名其妙的靈光一現,現在鄭芷虞都說她沒有辦法,許嬌就更難想出應對的法子了。
但不對付又不行。
現在能明顯看出來,這個假和尚有點瘋癲,他能在天下聞名的S大做出這種極其損陰德的陣法,肯定是不會在乎人命的,放出這種厲鬼,他也不會在意若是沒有被收走,之後會造成多少無辜人的死亡。
可是許嬌和鄭芷虞都不會放任這件事就這樣發展下去。
鄭芷虞本意是將許嬌帶到安全的地方去,或者乾脆送她回魂,畢竟她一人對付樓頂的東西都尚且吃力,何況是再帶著許嬌,她不敢保證能夠護許嬌周全。
許嬌卻是抬手捂了下心口的位置,擰起了眉頭。
鄭芷虞連忙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
許嬌一時間難以判斷這是什麼樣的感覺,遲疑了一會兒,才慢慢地開口:“我的身體在宿舍,應該不會有事,我現在是突然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出來的感覺。”
什麼?
鄭芷虞聽出幾分驚悚之意。
許嬌現在是魂體狀態,又不是肉-身,魂體裡,能有什麼東西?
但沒等她問,兩人同時感覺身上一寒。
高樓頂上,一個黑發的、幾乎被血染紅的身影定定地站在邊緣處往下看,哪怕看不清她的麵目,可她那鎖定的目光,幾乎有如實質地定格在兩人的身上。
格外銳利。
許嬌雖然是魂體,後背也生出寒意來,與鄭芷虞一並抬頭去看,見那紅色的身影張開雙臂,像是想從那裡就這樣直直地墜落。
與此同時。
一股極其濃烈的血腥味,從不遠處傳來,伴著這血腥味,天上的星星也變得看不清楚,一時間隻覺整個世界都變得了紅色。
仿佛預兆著這注定是個猩紅色的夜晚。
許嬌聽見鄭芷虞喃喃的聲音低低響起:“……陣法開了。”
……
一個精心布置的、吸收了諸多血氣和怨氣的聚陰陣,能夠對局勢起多大的作用呢?
半個小時足以說明一切。
許嬌看著被百鬼包圍的鄭芷虞,自己被那道新生的、恐怖的紅衣女鬼逼近,頂樓邊緣坐著一身血的和尚,向來鋥亮的腦門被染紅了一半,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吊著一口氣爬上來。
新生的怨鬼慢慢逼近,鄭芷虞那邊的紅衣也被扯掉了裙擺,剩餘的顏色慘淡不已,若說先前是鮮豔欲滴的,現在的她就像是褪色了一樣,這衣裳的紅頂多成了番茄色。
她快要不行了。
許嬌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了這一點。
可她現在所有的腦細胞都用來思考一件事——
如何馬上變身成鬼王?
怎麼才可以做到?
和尚似乎已經看出她們黔驢技窮,在那邊瞧著鄭芷虞冷笑:“隻是個魂魄不全的家夥,雖不知你怎麼修成的厲鬼,但是……到此為止了。”
“當然,若你肯臣服於我,我可勉強再讓你在這世間多活幾天。”
鄭芷虞看了看許嬌的方向,許嬌不動聲色地對她眨了一下眼睛,鄭芷虞立刻改了口:“收降怎麼不早說?打了這麼半天,原來都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失敬啊,大師。”
那和尚冷笑了一聲。
他當然沒有這麼容易被收買,聽見鄭芷虞改口的話,立刻就道:“敗者投誠自然要拿出一些誠意,這樣,我這裡有個乾坤袋,裡麵有些好東西,你將這個生魂放進去,我要以她來引出鬼王。”
許嬌還是眨眼。
鄭芷虞卻不肯了。
這禿子能拿出什麼好東西?
引出鬼王的辦法,想也知道是哪幾種,無不是讓與鬼王有聯係的人受到極大的痛苦和折磨,她不舍得。
禿驢似是看出了她投敵的心意不誠,也懶得去看她們倆的掙紮,也不知怎麼竟然將許嬌隔空抓了起來,往那乾坤袋裡麵丟。
鄭芷虞睜大了眼睛:“不!!”
與此同時,她身上那有些襤褸的血衣重新變得豔紅起來,就連眼底的黑色也再維持不住,許嬌所能看到的最後一景,就是她眼角的紅色慢慢地壓過了黑色。
她似乎因為這個失去了理智。
連那和尚都驚詫地歎了一聲:“你竟還能……”
……
後麵的話許嬌聽不清楚了。
她胸口的灼熱之意越來越強烈,好像要脫開她朝著其他的地方飛走,她甚至來不及體會這乾坤袋裡麵究竟有什麼乾坤,就先被這可怕的感覺攝走了所有的注意力。
腦海裡走馬燈一樣地閃過許多的片段。
許嬌有時是鄭芷虞的角度,有時又是那個夾著尾巴走路、不怎麼適應自己身份的人,她看見這個狐狸尾巴的家夥跟鄭芷虞在山上度過了一段無憂無慮的時光。
直到有一天。
鄭芷虞告訴她:“我閱遍古籍,也不知該如何將這狐狸的精魄與你分開,我可答應你,他日你若是身沒,我會送你至地府,過奈何……你看如何?”
已經能控製自己不變出尾巴的少女點了點頭。
穿著道士服的鄭芷虞鬆了一口氣,與她道;“那就好,不過你總不能在這道觀與我待一輩子,你的緣分在山下,今日你便下山去吧,日後若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可再來尋我。”
話音才落,許嬌就見自己緊緊扒住了桌子,緊張地問:“我……我不想下山。”
清冷的女人挑了下眉頭,黑曜曜的眼睛裡都是溫柔和耐心:“嗯?”
許嬌聲音更大了一些:“我不想下山,我不嫌棄這山上枯燥,我就想一直和你待在一起……不、不行麼?”
鄭芷虞溫和地回答她:“不行。”
許嬌分神想了一句,不行就不行,以後彆求我。
但她如今全然沉浸在這不知是誰的記憶裡,並無法替自己發出聲音,隻能按部就班地看著這角色再往下演。
記憶很快翻篇。
已經回到人世間的少女很快忘記了這山上的插曲,仿佛真成了凡塵裡的人,生活、勞作,聽從父母之命,嫁給一個自己並不怎麼愛的書生,隻是成婚的當晚,衣裳被褪去的時候,她太過緊張、驚慌,不小心將那棕色的尾巴露了出來。
書生嚇得直接在婚房裡昏倒。
次日,許嬌被那家人的家丁拿著棍-棒團團圍住,無論她怎麼解釋,也沒有人肯相信她的話,隻是對她說,妖怪,滾出這裡。
許嬌感覺到自己這個視角的少女傷心極了,眼淚嘩啦啦地往下掉,明明身上還穿著婚服,卻一點兒不像是大婚的新娘子,狼狽不已。
就在那些棍-棒要落在她身上的時候,不知哪裡來了一陣風,將院落裡的樹葉都吹飛了。
淚眼朦朧的少女抬頭去看,見到久違的那道黑白道服的身影。
她是被抱著離開那院子的,因為先前被她名義上的夫君打斷了一條腿,所以無法逃脫,現在連站立也成了問題,她抱著鄭芷虞的脖子偷偷地哭,卻聽見對方低低地說:
“抱歉。”
“我來晚了,我應該早些到的,你這情-劫……著實凶險。”
許嬌抬頭看著她,見到那白淨的、弧度好看的下巴,因為從小跟在對方的身邊,所以對這劫難之類的東西並不陌生,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
“我……不愛他,也是劫嗎?”
抱著她的人頓了頓,回答:“我不知。”
許嬌又說:“我不想再嫁人了,他們都覺得我是妖怪、是異類,沒有人會喜歡我的。”
鄭芷虞低頭看了她一眼,林間的光透過樹葉,斑駁地落在她的麵龐上、衣裳上,金光竟然襯得這雙星星一樣的眼睛更好看了些。
她說:“不是妖怪,凡人愚昧,不願以心看人。”
大紅衣袍的少女非常安靜,不知有沒有聽懂。
鄭芷虞仿佛感受到她的傷心,又補充了一句:“我不覺得你是妖怪。”
少女仿佛被她的話稍稍激勵了,於是勉強打起了精神,問她:“那你會喜歡我麼?”
鄭芷虞:“……”
她遲疑了。
少女又蔫巴巴地縮回了她的懷裡,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你那些話都是安慰我的。”
“……會。”頭頂上冒出一個艱難的字。
有人趁勢追擊:“既然凡人愚昧,我便不與愚昧之人同流合汙,我要與你一起住在山上,如今我劫也曆了,人間也看過了,可我還是最喜歡你的道觀。”
“這恐怕——”
“你還是嫌棄我。”
“並非如此,隻是我也多在人間曆練,並非日日住在山上,道觀無人,前些日子被大雨衝塌了幾間房子的屋簷,怕是不太宜居。”
“我不管,我就是要跟著你,你救了我就要對我負責呀。”
“……容我想想。”
……
畫麵一篇篇地翻過。
少女跟著道姑以天為被地為廬,甚至無師自通地將那大大的狐狸尾巴當做暖絨的被子,在野外睡得香甜不已,還要與鄭芷虞分享自己這尾巴的軟乎,纏上對方的手臂,扒拉上去問:
“喜歡嗎?我的尾巴你喜歡嗎?”
鄭芷虞:“……”
許嬌在這場景裡幾乎是看遍了鄭芷虞悶騷的模樣。
明明喜歡彆人毛茸茸的尾巴,不肯說;明明很喜歡對方煮東西的手藝,卻吝嗇地連句誇獎都不給;怕少女被人發現不對勁,所以從不去人多的地方;會在天熱天冷的時候想辦法給對方調理身子,晚上起來會偷偷給篝火添柴……
她的那些心思,都藏在不經意之處。
她以為自己表現的不明顯,可是早被對方全部看在眼中。
於是有一天,許嬌陪著她走在降妖除魔的路上,聽見自己口中狀似隨意地問出一句:“你們道門,可以成婚嗎?”
鄭芷虞眼也不眨地回答她:“當然,怎麼問起這個了?”
許嬌聽見自己“唔”了一聲,冒出驚世駭俗的一句:“因為我想嫁與你啊。”
鄭芷虞:“!”
她似乎受到了極大的震驚,懵了許久,才愣愣道:“你……你方才說什麼?”
許嬌看著她的樣子,覺得很好玩,如今她已經摸清了自己在的這人的行為模式,於是動了動唇,記憶裡、記憶外的雙魂異口同聲地說出那句話:
“我說,我想嫁與你,當你的妻子呀。”